第一章
1
2023年的最后一天,张依一做了一件在她看来无疑是自己来到这个地球四十七年中最勇敢的事:一个人,开车去了骷髅石。
所谓骷髅石,就是一块孤零零位于山包顶部的风化的大石头,她上次去还是二十六年前。记得那时也是冬天,也是刚下了一场雪,整个山谷都被雪填平了,她一个人,踩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那是她第一次走进这座遍布沟沟壑壑的山谷,心底里很希望能来个一脚踏空掉下谷底摔死。但事实却是,她连个跟头都没摔,安全抵达那块独立风中,远看像是一个鬼脸大张着嘴笑望自己的石头前。
这么多年过去,骷髅石已成为模糊的记忆,透过石头上风化的孔洞眺望,山脚下那个小小的村庄显得更加遥远而虚幻……
12月中旬的一场大雪,把整个胶东半岛变成了一个童话般的冰雪世界,玩雪,成了大人孩子最为开怀的娱乐项目。那天,雪花还在飘着,张依一站在窗前,迎着看似扑面而来实则被一层玻璃挡住的雪花,看着楼下嬉笑打闹的一家人,心里满是羡慕。那一家人汇集了祖孙三代,最年幼的只能在雪地里蹒跚而行,而他们的笑声,隔着玻璃,仿佛从远处传来的回声,听起来遥远而空旷。她就那么望着,心里转了一百次“我也要下去玩”的念头,最终却连脚都没挪一下。她给出的理由是:我没有家人陪伴。
四十七岁的张依一像她的名字一样,只有自己一个人可以依靠。她想,这也许就是她的命。人都说命里缺了啥,名字来补,比如苗金鑫,他说自己的命里就缺金;而张依一反过来了,她的生活可能比命里多了什么,比如家人、亲情,却阴差阳错叫了依一,她的命运便做了减法。她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自我暗示,反正这样想会让她安心不少。
命该如此。
没有家人陪伴的确算得上一个正当理由,只是当夜幕降临后,要为自己找个理由的想法本身就跟窗外的雪一样苍白,落地就融化了。于是她把夜色披在羽绒服的外面,一个人悄悄下了楼。
雪依旧在下,静静的,毫无声息。她避开白天那家人玩过的地方,走到偏远一点儿的草坪上,那里有两棵高大的松树,枝头上挂着厚厚的积雪,时不时会大块跌落,像小型的雪崩。她小心翼翼地迈进,感觉脚下忽然失重,再看时,雪已经没过了她的膝盖。
她忽然想起了唯一的杀鸡经历。她觉得已经看会了,就像苗金鑫教的那样,用左手抓牢翅膀根部,把鸡头反方向别过来,跟翅膀一起控制住,然后把鸡脖子上的毛小心地拔掉。那只鸡在她的手里挣扎,但她的左手牢牢地掌控着它的命运,曾有那么一刻,她觉得自己的左手堪称上帝之手。她用右手操起了菜刀……等那只可怜的鸡从她手里逃脱,脑袋以一种奇怪的角度悬浮在脖子上,边跑边洒下一路鲜血的时候,她才忽然觉得浑身没劲儿,而那把一直拎在右手的菜刀也显出它沉甸甸的分量,那分量,还有那只奇怪的鸡,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了她梦中的常客。
她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不再梦见那只鸡的。在这个下着雪的晚上,她一个人迎着悄无声息的雪花,悄无声息地踏进过膝的雪中,脚下忽然的塌陷,让她猛地想起了那把刀切断鸡的气管和血管时的感觉:她很紧张,甚至连鸡的表皮都划不破,惹得那鸡愈加扑腾。急切间,她手下一用力,就感到刀下一空,瞬间毫无阻力,血从刀的边缘冒了出来。她不知道是鸡奋力挣脱了还是她下意识放了手,那只鸡从她身边一路斜线跑开,用它的血在地上描画出讴歌生命的音符,继而在十米开外一头栽倒在地,又奋力站起来,再跌倒……而她,就那么站在原地看着,目瞪口呆。
苗金鑫大笑着从她手里取下刀,把嘴里叼着的烟卷从左侧嘴角移到右侧嘴角,他走到那只鸡跟前,把还在抽搐的可怜家伙拎起来,反方向扳过鸡头,右手一挥,左手一放。这次,那只鸡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只是抖了一下——更像是一声叹息,然后就一动不动了。
苗金鑫弯腰把鸡抓在手里,鸡头耷拉着,在滴血。他嘴里的烟卷又换了个方向:“看吧,你不果断点儿,它更遭罪。走,回去炖鸡给你吃。”
他把刀和那只挂掉的鸡并在一只手中,腾出一只手想要搂她的肩膀。她下意识躲了一下:“我不吃鸡。”
“你不吃鸡?”苗金鑫把嘴里的烟卷吐出去,一道弧线从他的嘴角弹出,他刚吐出的那四个字似乎就挂在这道弧线上游街,而烟卷化作问号,落在了一小摊鸡血上。“你不吃鸡?”苗金鑫依旧在笑,但笑得有些狰狞,“你以为之前我给你吃的都是凤凰?”
她能听出其中的讽刺与挖苦,还有压抑的怒火,但她不想改口:“对,我不吃鸡,从现在起,再也不吃鸡了。”
说完转身就走,把拎着一只死鸡的苗金鑫扔在原地。
周围很安静。因为雪的缘故,夜的底色似乎被涂上了反光层,反射使得那种安静带上了一层透亮的颜色。
张依一把自己隐在两棵松树之间,站稳,张开双臂,深深地呼吸着清冽的空气。她犹豫着,是半蹲式慢慢躺下去,还是直直地后仰倒下去?但那个问号只是闪了一下,等答案出现的时候,她已经像一截木头一样,直直地跌进了松软的雪中。
她躺在雪里,仰望着黑色的天空,有雪花不停地落在她的脸上。她闭上眼睛,心想自己如果一直躺在这里,天亮时会不会变成一具尸体。那个拎着死鸡的男人早已没了踪影,落在她脸上的冰冷的雪花变成了水滴,渐渐汇聚成一块巨石的形状,巨石上遍布坑坑洼洼的风化的孔洞。雪花继续跌落,继续融化,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流淌,把她的脸划分成大小不一的区块;巨石上的孔洞则在不断融合,同样形成大小不一的区块,如同一张含笑的鬼脸笑望着她。
她猛地睁开眼睛。离开骷髅石那么多年了,这是第一次,她如此清晰地看到它矗立在自己面前。也许就在那一刻,她决定回去看看,一个人,赶在山里的积雪融化前,去看一下,还能否找到当年的足迹。而那一晚,距离2023年最后的狂欢已经不远了。
2
天气预报说早上有雨夹雪,持续时间不长就会转晴。顶着天地间的一片浑沌,她出发了。没有出现预报中的雨夹雪,但起风了,很冷。空气里好像含着薄薄的刀片,每呼吸一口都有一种隐隐的锋利感。她印象里北方的冬天,就应该是这样的。
前几天的那场雪很大,大到积雪都没地儿堆放,路边凡是有点儿空当都堆满了。经过几天的脚踏车碾劲风横扫,雪堆的表面附着上一层粗糙的冰粒儿,泛着黑灰,肮脏又了无生气。好在城里除雪及时,路面上倒是干干净净。但出了城她才意识到,自己还是鲁莽了。来不及除掉的积雪经过压实、融化、结冰,再压实、再融化、再结冰以后,几乎变成了冰面。好在她的车有雪地模式可调,这才没让她掉头回家。
跟着导航勉强拐进通往山村的岔路,她产生了瞬间的恍惚,以为找错了地方:当年明明是一条又长又窄的土路,这样的天气走在上面会挂上两脚泥泞,现在怎么又宽又短,感觉一下子就到了村口呢?但村口的那棵大槐树不是假的,那个夏天,她唯一的消遣就是在大槐树下听那些没有其他消遣的女人们讲家长里短。现在想来,那些女人也不过她现在的年纪,而在当时的她看来,她们都是老女人了。
村里的路面清理得倒是很干净,甚至比城里还干净,至少路边没有脏兮兮的雪堆。天气太冷,街上一个人也没有,不远处的小广场上停了一辆大巴车。张依一仔细看了看,车上没有人。尽管如此,她还是把车停在离老槐树有十米左右的一堵矮墙后面——她的潜意识里,不希望看到任何一个人。
车停在那里还有一层考量:如果村里有人走动,她就不进村了。那堵矮墙紧挨着进山的小路,从这里去骷髅石有点儿绕远,可总比在村里人的注视下穿村而过轻松得多。
她在车里坐了一会儿,至少五分钟,一个人也没看到。已经快11点了。农村人的饭点儿早,又逢农闲,该是都在吃饭吧。她注意到近处几户人家屋顶的烟囱里飘着袅袅炊烟,在灰色的天空中留下几道油画中点了高光似的动感的轨迹。
她下了车。先是绕着大槐树转了一圈。树叶早已经落净,枝干伸向灰色的天空,好像在捍卫自己最后的尊严。她摸了摸树干,湿冷的触感透过手指传递到大脑,又分配至心脏,受了感应般,她打了个冷战。
右转,她避开进村的主干道,绕过一栋冒着炊烟的屋子,拐进深巷。说是巷子,其实是一条傍着河的山路。那条河在她的记忆中很是清澈,从山上冲下来,绕村子一圈,流进村外很远处的洼地,形成了一个很深的水塘,村里大大小小农田、果园的灌溉水都来自这里。但此刻,这条河在她眼中只是一条从山上贯穿下来的深沟,里面有横七竖八的石块和树枝,与它隔着一条小路的,是成排的民房。
路面硬化了,干净,但也清冷。张依一硬邦邦地走在上面,感受着它硬邦邦的回应。终于,这条路有了岔口,一条向右,拐进更深的村庄内部,一条向左,跨过一座用两根石条搭的小桥,就到了沟的另一侧,也就是村后一座小山的半山腰。
她小心翼翼地过了桥。记忆中,每次走过都有水滴溅到脚面上,凉凉的,很舒服,好像是吃冰棍时蹭过嘴角的那点儿甜。
过了桥又是一条窄路,更窄。路的尽头,依山坐落着三栋房子,远处的两栋门前各自停了一辆农用三轮车,最靠近桥的这一栋,看上去像是没人居住的样子,显得萧瑟荒凉。一棵高大的梧桐树的树枝在整个院子的上空伸展开来,可以想见,在枝叶繁茂的季节,这个院子会被遮蔽得不见阳光。
张依一的心跳开始加速。她忽然明白自己为何那么想来看骷髅石了,其实在她心底,她真正想要看的,是这栋房子。
靠近门口,是农村里常见的木门,挂着生锈的挂锁。从门缝向里张望,首先看到的就是梧桐树苍老的树干。在狭窄的视野里继续检索:东厢房的门洞开着,墙壁裂开了一道很大的缝隙,随时会坍塌的样子。紧挨着梧桐树的南墙边应该是厕所,被一张铁皮板封死了。再往正屋看,两扇木门,一扇向内倾斜,一扇向外趔趄,被一根粗铁丝拴在一起。张依一盯着那两扇门,似乎要在上面找到过往的印记。
身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你是来看房子的?”
她吓了一跳。回头,是个瘦高的男人,穿着一身深绿色的户外防护服,顶着花白的头发,正用探询的目光打量着她。张依一有过片刻的惊慌,瞥见男人脚上穿了一双亮眼的大黄靴,她意识到对方跟他脚上的鞋一样都是外来物种,他不可能认识自己,于是稳下心神。“只是路过。”
“路过?”男人明显不相信。也难怪,偏僻的村子里最偏僻的角落,路过?太牵强了。
张依一指了指房子后面的小山:“听说上面有一块风化了的大石头,像鬼脸,我是来找那块石头的。”
“你说骷髅石啊……”男人放松下来,“我还以为你是来看房子的。”
“看房子?”张依一的惊讶不是装的。
“别看这房子又老又破,修修还是可以的。你看这环境,藏在山坳里,远离污染,养生的好地方,好多有钱人争着来住呢!”
“那您也是来养生的有钱人?”张依一的语气带着点儿调侃。
男人笑:“我可不是有钱人。”他指指旁边那栋房子,“以租代买的。十年前我就来了,那会儿便宜着呢,一年两千,我签了三十年,一共六万。现在你要租,后面再加个零也租不到。”
“干吗要租,直接买下来不好?”
“这是宅基地,不能随便买卖。我不是村里人,更买不了。不过,三十年,我也相当于买下来了。”
“那房子的主人去哪儿了?”
“城里啊。山沟沟哪里留得住年轻人?村里全是老年人了,连个孩子都少见。等老一辈死光了,这里就真的没人住了。”
“那这家人呢?”张依一终于有机会不显山不露水地把话题引向身后的房子。
“也很久没人住了。我来那会儿老太太还在,就是眼睛看不见了。”
“那……她家里人也不管?孩子呢?”
“倒是有个儿子。这房子就是她儿子委托我帮着打听买主的,我住得近嘛。不过我感觉她儿子跟她没什么感情,很少回来。还有她那个男人,据说在外面跟别的女人住,也生了孩子……只是听说,村里人谁也没亲眼见过。还有两个女孩儿来住过一段时间,据说是外甥女,还在这里生过孩子。你说胆子多大,跑到这个犄角旮旯生孩子,这要有个难产啥的……”
男人还在说着,张依一已经失去了继续听下去的兴趣。趁他换气的当儿,张依一赶紧告辞,心想回头下山的时候要绕着这个地方走。她知道男人在身后望着自己,没有停步,直至走出男人的视线。
转到房子后面的山坡上回望来路,那三栋房子已经隐在山包后面了,只有最里面的那家露出一角房檐。她忽然想起被铁丝拴住的那两扇歪斜的门板:就像有些婚姻,把两个生活理念不同的人拴在一起,拴一辈子。她不知道这是不幸还是更不幸。
3
2023年的最后一天对于吴悠来说显得有些过于漫长。
前一天晚上她睡得不好,本以为可以补个懒觉的,可一大早就被枕畔一阵又一阵的电话铃声吵醒。她闭着眼摸到手机,闭着眼把手机静音,翻个身想继续睡,睡意却早已被电话铃声勾走。她只好起床,拉开厚重的窗帘,窗外灰蒙蒙一片,隔着玻璃都能感到那灰色带着一种颗粒般的质感,浓稠得可以用勺子一块块挖下来。
家里静悄悄的,妈妈一早就出发跟团爬山去了。她搞不懂这些中年的少男少女们为什么那么热衷集体活动,每个节日纪念日,哪怕是儿童节,都能激发他们出游的热情。这次爬山活动从11月末就在计划了,美其名曰跨年。她忘了问妈妈了,难道他们要在山里过夜?这鬼天气……
餐桌上的杯子里面还剩半杯水,沉在杯底的枸杞像腐尸一样泡得发囊,她皱皱眉头,还是都喝了下去。枸杞西洋参麦冬泡水喝……这都什么鬼东西?但欧阳洛信誓旦旦,说他们酒店的一个小姑娘,疫情后一直胸闷体虚,各种检查做下来,啥毛病没有,后来一个老中医建议她把这三种东西放在一起泡水喝,喝了三个月,竟然见效。
看着他一脸的正经,吴悠没忍心拒绝。不管怎么说,他是一片好意。感染过新冠之后,她常常感觉胸闷体虚,也做过检查,没什么毛病。其实她心里明白,都是休息不好导致的。她没跟欧阳洛说过自己休息不好。几乎每天凌晨两三点钟,她都会悄悄起床,像个幽灵一样在客厅和卧室之间来回溜达,有时纯粹只是想听听自己的脚步声——她觉得把自己包裹起来的黑夜像一层层吸饱了水的毛巾,密不透风地压迫着她,她需要营造一些声音来打破它。
欧阳洛非常尽心,为她把枸杞西洋参麦冬混在一起,又分成小包装,一天一包。接过那个纸袋子,吴悠有几分感动,可回家打开以后又觉得烦恼,不是烦恼这些东西啥时候能喝完,而是她一直在接受他的照顾却无以为报。她很清楚欧阳洛的心思——从在校园相识的那一刻起,但吴悠就是没法儿把他当男朋友对待。
用欧阳洛的铁哥们儿陈小希的话说,他就是落在鸡窝里的凤凰。这形容陈旧老套,不过放在学霸欧阳洛身上,倒也贴切。
与欧阳洛相反,吴悠从小就是个学渣。对此,她没什么可抱怨的,相反还觉得挺好,多亏这学渣的潜质,才让她的学生时代过得随性自在。她从来没有远大的理想,只是凭着本能,该学学,该玩玩。她从来没有过分努力过,但也从来没有刻意放纵过。她不介意做个学渣,只要高中毕业后有学上就行,但她绝对不会做渣女,原因同样是,高中毕业后她要有学上。
她记事比较晚,儿时最为深刻的记忆片段是在一个华丽的大厅里,有个漂亮的阿姨蹲下来跟她说话,她害羞地躲在自己一直拉扯着的人身后。至于是在哪里,那个阿姨是谁,自己拉扯的人又是谁,她一概不记得了。很多年后,吴悠在一部电视剧里看到的女主,一个酒店大堂经理,头发挽起、深色西装、高跟鞋,优雅地穿过酒店大堂的样子忽然幻化成记忆中的那个阿姨,一时间竟让她莫名心跳。直到那时她才确定,自己小时候是到过一个酒店的,那个酒店也有大堂,而那个阿姨估计就是大堂的工作人员。从此她就有了一个朦胧的想法,也许她也能成为那样的人:头发利索地挽起,穿套装、高跟鞋,靓丽光鲜地度过每一天。
最终,她考上了一所酒店管理专科学校。在那些直奔985、211的学霸们看来,她的成绩简直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她却很开心,感觉自己和那个优雅的阿姨更近了一步。
4
所有认识学霸欧阳洛的人大概都想不到他会折翼在高考的考场上,除了他自己。
端倪在高三下半年就出现了,不过他伪装得很好,没有在任何人面前表露出来,包括为了他一直在隐忍的妈妈。他觉得爸爸是故意让他知道的,否则根本不可能把那个女孩儿送来跟自己上同一所中学,尽管她在初中部。
那个女孩儿刚上初一,看起来很腼腆。那天的大课间,欧阳洛准备去操场上换换脑子,远远就看到那个熟悉的背影,身边还跟着一个穿校服的高挑女孩儿。显然,爸爸不是为了欧阳洛出现在校园里的。
欧阳洛死死盯住那女孩儿的后脑勺。她扎着长长的马尾,头绳上有个海绵宝宝的装饰。海绵宝宝……真是够幼稚的。他远远跟在后面,看着他们走出教学楼,也看到女孩儿几次去挽爸爸的胳膊,很自然的样子。
他在门后的暗影里站定,看到爸爸跟女孩儿告别,还疼爱地摸摸她的头。他不记得爸爸跟自己有过这样的互动。印象中他一直很严肃,很讨厌把情绪表面化。爸爸摸女孩儿头的一幕像一根针,深深地扎进欧阳洛的心中,再也没拔出来。
那个女孩儿叫程扶摇。不姓欧阳,曾让他暗中舒了口气,但爸爸宠溺地摸那个女孩儿的头的情景始终让他无法释怀。终于有一天,他装了病,把爸爸的电话号码给了老师。爸爸在电话那端说他很忙,让他找校医拿点儿药吃,一个大男孩儿,头疼脑热不算事儿。欧阳洛示意老师把电话给他,背过身轻轻地说:“爸爸,我就要死了,你还不来接我吗?”
爸爸到底还是来了,脸色不太好看。出了校门,爸爸说去医院吧,他说不用,我们找个地方坐坐,肯德基,我饿了。他的口气漠然而笃定,让爸爸感到一丝异样,居然没怪他撒谎。
他为自己点了可乐、汉堡、老北京鸡肉卷、鸡块、菠萝派、草莓圣代外加一大包薯条,但没问爸爸吃什么。爸爸也没说话,不过脸色越来越阴沉。取了餐,他狼吞虎咽,同时咽下的,还有他的委屈和伤心。终于,他放下吃了一半的鸡肉卷:“程扶摇是谁?”
这个问题显然出乎爸爸的意料,有一瞬间,他愣在那里,脸上阴沉的表情似乎受到震荡,一下子塌掉了,把他的脸拉得很长,就在拉伸的过程中,欧阳洛看到了一丝转瞬即逝的惶恐。继而他挺直了腰,摆出家长的派头:“你整这一出就为了摇摇?”
摇摇!欧阳洛在内心啐了一口。他拿起剩下的半个鸡肉卷:“我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就在这鸡肉卷的一放一拿间,他似乎长大成人了,“我想我有权知道家里的事。你放心,我什么也没跟妈妈说。”
爸爸的脸色恢复了正常:“没关系,你妈知道。其实你知道了也好,大家都不用演戏了。希望你在学校不要难为摇摇。你是哥哥,理应照顾妹妹。”
那半个鸡肉卷没被他送到嘴边,他把它留在掌心,捏成肉酱。事后,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当时是怎么忍着没把盘子摔到爸爸脸上的,他只是死死地握着那半个鸡肉卷:“那我总该知道我是如何成为哥哥的吧?”
爸爸长叹一声,讲了一个俗套的故事,欧阳洛自己编的都比这个好。他不曾打断爸爸,听着那个故事,居然把碎尸一般的鸡肉卷吃完了,还吃了大半包薯条。
爸爸说他跟妈妈提过离婚,但妈妈不同意,说儿子太小,不能让他在没有爸爸的家庭里长大,等他考上大学再说。他们很笃定他能考上大学,欧阳洛也知道自己能考上大学,而且应该是不错的大学。但那一刻,坐在肯德基吃薯条的时候,他忽然觉得好笑,凭什么自己就一定要像他们预计的那样考上大学?
他更加发奋地学习,但他知道,他不会考上任何一所名校,只不过他装得很像。果然,没有人想到是他自己放弃了。他把心思很好地藏了起来,连他最好的朋友陈小希都不知道。他给自己的理由是:他要留在本地,陪伴那个很快就要失去丈夫的女人。
但很多年后他才明白,他其实是做了一个恶毒的决定:他考不上大学,完全是他们的错,他要让他们为此内疚一辈子。
......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