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胡英子,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倒霉的人。她对自己说。
一年前,胡英子被省射击队除名,每月名为“训练补助”的工资也被取消。坐吃山空,去年年底,缴完半年的房租后,现金、支付宝、微信、银行卡,所有的钱加起来不足六百元。有钱无钱,回家过年,而胡英子无家可回,她的家就是这间卧室、客厅、厨房、卫生间一体化的出租屋。
谁没有倒霉的时候呢?问题是——
胡英子,你惹上麻烦了,而且是大麻烦。她对自己说。
至少从前天晚上开始,那些人盯上了她。
胡英子推开摊放在条形茶几上的矿泉水瓶、吃了一半的汉堡包、iPad、手机以及一团乱麻的耳机线充电线。邻家的电视机里,女主持人正在播报克里姆林宫遭受无人机袭击的新闻,夹杂着小女孩儿奶声奶气的背诵声一同传来:“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胡英子记得这首诗后边还有四句,她想不起来,而小女孩儿就是不往下背。她不知道是她不会,还是课本里压根儿就没有。
前天夜跑,盯上胡英子的是一辆大排量黑色越野车,像条狗不紧不慢地跟着她,始终在她身后保持三十来米的距离;昨天夜跑,紧随身后的是两台大排量的摩托车,像两只在夜色中穿梭的猫,忽而领先百米之遥,忽而又落后同等距离,绕着她盘旋反复达四个回合;而今夜,情况更为诡异,尾随的黑衣人起初是一个,随后是两个,最后增至四个,像一群窸窸窣窣的老鼠,悄无声息地跟在她身后。胡英子加快步伐,他们也紧随其后;她猛然提速,试图摆脱跟踪,他们则放缓了脚步,不再盲目追逐。尤其那四人发出的整齐嘘声在寂静的夜里回荡,宛如来自深渊的低语,让人不寒而栗。
胡英子背对茶几,身体与茶几垂直后倾,直至髋部两侧接触到茶几表面。她平抬双腿,让自己的躯体以茶几为支撑,慢慢躺平。双脚的脚背勾住长沙发下沿的横条,她将双臂交叉于胸前,让后背渐渐离开茶几表面,保持与其二十度倾角。胡英子睁圆双眼,纹丝不动,心中默念记数。
一、二、三、四……一百五十,很好。
她站起转身,让自己面向茶几前倾,由先前的仰卧改为俯卧,上身抬起。这次,她保持姿势不动的时长达到一百八十秒。
胡英子一跃而起。
作为射击运动员,腹肌和背肌的耐力是基本功,参加全国比赛的考核标准是保持上述两个体位达一百二十秒。
你很优秀,坚持了整整十五年的训练和比赛。你只有这一项活下去的技能,必须得坚持住。她再次对自己说。
胡英子弯腰从地上捡起喝剩的半瓶矿泉水,刚拧开盖子,敲门声响起。
准确地说,不是敲门声,而是金属垒球棒砸响防盗铁门的轰鸣。
胡英子细心地拧好矿泉水瓶的盖子,把瓶子稳稳地搁到茶几上后,转身缓缓拉开了立式衣柜的门。
柜子里,安静地竖立着一把双筒猎枪,护木泛出斑驳的红色微光,两道光影掠过钢蓝色的枪筒。
枪在手,弹上膛。
她不能报警,必须开门。否则,砸门声再多响五秒钟,邻居就会报警。
来吧,胡英子对自己说:该来的,迟早会来。
2
胡英子默念数数、测试自己的腹肌耐力时,那些可能上门寻仇的人,如电影般一幕幕掠过她的脑海——
射击队的领队吗?一年前的射击训练场上,胡英子一脚踢中领队的左膝,人当时就跪下了。那几个成天跟在他屁股后头大哥长大哥短的男队员,立刻扑上来揪住她,拳脚交加,把她打到鼻口流血——那个叫孟刚的,是个自训队员,就是不拿训练补助还得自己出子弹费的家伙,出手最狠。孟刚朝她的小腹狠踢三脚,特别是猛踹她后背的那一脚,让她忍不住一口鲜血喷在了雪白的射击地线上。
不是已经打过了吗?领队和他的小弟们没必要再来打一回吧?
是楼盘的销售经理吗?胡英子被射击队开除后,应聘的第一份工作是售楼小姐。售楼小姐多好啊,小西装、白衬衣,化个美美的妆,吹着空调,喝着咖啡,底薪加提成。销售经理是位四十来岁的男人,西装革履,对她笑成一朵早春的杜鹃花:“多好的姑娘啊,漂亮的脸蛋,完美的身材,高雅的气质!”然而,经理并没有录用胡英子,他说她不善言辞,这是对的,优秀射击运动员最重要的素质之一便是沉默;他还说她不正眼看人,这也是对的,十五年的射击训练,胡英子习惯眯着眼看人。经理搓着手:“遗憾啊遗憾啊。要不下班后我们单约?吃个饭,喝点儿酒,聊深入了,我亲自教你怎么与客户沟通?”胡英子脱口而出:“你听好了!我是来应聘售楼小姐,不是应聘坐台小姐的。”经理咬牙,指着胡英子的鼻子威胁:“你给我等着。”
等着就等着呗,不至于雇黑社会寻仇吧?
是那个给她挖坑的客户吗?胡英子应聘的第二份工作是送外卖,当即被录用。前两个月,连续被评为优秀员工。第三个月的最后一天,她提前两分钟把一袋装有四菜一汤的三个塑料餐盒送到客户门前。一个三十多岁的白胖子全身上下穿条裤衩给她开门,接过快递袋,一脸讪笑:“老妹啊!贼好看了!把口罩摘了,让哥仔细瞅瞅?”胡英子强忍住朝白胖子胯下猛踢一脚的冲动,转身就走。白胖子不依不饶,扶着门框大喊:“老妹啊,来单特殊服务呗,顶你半个月工资!”胡英子懒得回头,多骂白胖子一句得耽误她下一单十秒的时间。就这,白胖子不仅给她一星差评,摆拍照片上传公司客服——三个透明塑料餐盒摞在防盗门外的垃圾桶上,甚至还发了微博。公司勒令她登门向客户道歉。胡英子再次登门,上楼前,她在小区超市花两块钱买了一管502。瞅瞅左右无人,她把强力胶水挤进白胖子防盗门的锁孔,一滴不剩。公司没有开除胡英子,是她脱了工服,砸了工牌,摔门而去。
白胖子上门寻仇?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
胡英子起身,由仰卧变为俯卧,默念数数,测试自己的背肌耐力,她告诉自己:没错,一定是那些放裸贷的家伙上门来追债了。
裸贷这事,一开始她就知道风险。
胡英子没钱,有人声称给她打钱,但要先交手续费;退税的让她输入银行卡号,谎称错了数字,要她拍照上传身份证,借机套取卡里的钱……这些套路对她没用;冒充领导让她转钱,别说她没钱,就是有钱,她也没领导啊!还有冒充家人,呵呵,胡英子啊胡英子,她对自己说,谁能把我爸妈找出来,我心甘情愿付他劳务费。
余路寥寥,唯有无门槛网贷的独木桥横亘眼前,即便是明知前方布满陷阱,胡英子的心中却涌动着一股“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决心。她暗自思量,誓要将背后的“母老虎”与“小老虎”一网打尽,而后潇洒转身。不就是捧着身份证拍几张裸照上传作抵押吗?在网上寻找几张与自己面容高度相似的裸照,又或是将自己的身份证信息P入下载的裸照之中,不过是举手之劳,何难之有?再说了,胡英子对自己说:你是优秀的射击运动员,参加过那么多大型比赛,那么多记者拍过你的照片,别忘了,那些记者说你是“最美枪花”,就算裸照流出,难道不会是电脑软件合成的吗?那么多明星的合成裸照、视频在网上流传,对他们有过一毛钱的伤害吗?更何况,她手捧身份证的裸照本来就是P的。
没想到P出来的裸照骗过了骗子,他们竟然真的给她放款,额度不高,一万元,真金白银地打到她指定的银行卡里。月息六分,对方通过网络社交软件耐心地向她解释:下个月的对账日,她需要连本带息归还一万零六百元,如果按时还款,可以提升额度,如果有困难可以申请延期还款,但是要计算复利……胡英子的指尖在手机屏幕上蝴蝶般地飞舞,表面唯唯诺诺,心中暗笑:不就是驴打滚利滚利嘛,哈哈,你就在那儿摁着计算器美滋滋地算账吧!你以为我会还钱吗?哈哈,一招鲜吃遍天,骗一个骗子不算厉害,换个骗子接着骗。
胡英子知道他们迟早有一天会找上门来,但她希望这一天来得稍晚一些。
她身份证上的住址是省体工大队的宿舍区,原先父亲在那儿有套房子。父亲失踪后,宿舍管委会说那是公房,三下五除二地把她赶了出来。她无家可归,换过三处出租屋,一处比一处便宜。仅凭一个身份证号码,要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她,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
敢于在网上放裸贷的那些人显然比胡英子想象的神通广大。不到两个月, 她甚至来不及故伎重施,骗到下一轮骗子的钱,第一波的骗子就已盯了她三天,如今开始用金属垒球棒砸她这个小骗子的门。
3
从砸门声响起到胡英子解开防盗链,哗啦一声拉开防盗门,敏捷地后退三步,背抵墙壁,持枪面对洞开的房门,不超过十秒钟。
5月6日,星期六,22时22分。
猝然洞开的防盗门让四个黑口罩遮脸,黑色帽衣罩头,手持银色金属球棒的年轻人大吃一惊。他们短暂地相互对视:门开得这么爽快,会不会是一个未知的陷阱?闯进这道门,等待他们的,也许不是一个小女子,而是一群比他们还要黑的黑社会?
四个年轻人并没有迟疑,后一个的脑袋拱着前一个的屁股,一拥而入,后面的差点儿把前面的拱翻在地。然而,他们万万没想到,等待他们的不是黑社会,而是双筒猎枪两个黑洞洞的枪口。
胡英子摆动猎枪,枪口指指这个,又指指那个,努力使自己的声音显得有威慑力。她费了很大的劲儿,才吐出一个字:“滚!”
四个年轻人莫名惊诧,瞬时僵立。他们的脸被黑口罩遮得严严实实,眼睛里很快露出恐惧混合着嘲弄的笑意。站在最前面的一个,同样费了很大的劲儿,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结巴着说:“你……拿把假枪……吓唬谁呢?”
胡英子似乎陷入了三秒钟的沉思。她说:“好吧!你们不滚,我走!”
她平端猎枪,径直朝前走去。四个年轻人再次被这匪夷所思的变故震惊,不约而同地朝两旁闪身。
出门后,胡英子默数自己的脚步,从门到拐角是七步。七步数完,她拔腿就跑。
四个年轻人似乎回过神来,冲出房门,越过楼道拐角,穿过单元门,望着胡英子的背影,挥舞着球棒,嗷嗷乱叫,一路狂追。
一辆黑色大排量越野车,如同蛰伏的黑猫,悄然启动,不紧不慢,尾随着四个年轻人扬尘而去。
胡英子对周边环境了然于胸。她知道,只要跑上一千米,道路右侧就会出现一幢烂尾十年以上的大楼。
我会在那里等着你们!她在心里大声对自己说,随即猝然提速。
四个年轻人追着胡英子冲进烂尾楼空旷的一楼大厅。
弃置多年胡乱堆放的水泥砖,滴答渗水的穹顶,缝隙中长出杂草的立柱,地面蚯蚓般蠕动的污水……看起来,这是一个比胡英子那不到二十平米的出租房更为完美的犯罪现场。
四个年轻人看到胡英子持枪肃立于四根钢筋水泥立柱之间,蒙尘的白炽灯投下暗黄色的光芒,将她笼罩在光晕之中。他们喘息稍定,默契地散开,呈半圆形,缓慢地朝面前的女子围拢过去。
“我说过了,叫你们滚!”胡英子一声大喝。
四个年轻人没有对视,也没有停顿,球棒拖地,一步一步朝她逼近。
胡英子举枪,枪口斜指左上方,扣动扳机。
轰然一声枪响。
大约三十米开外,穹顶之上,一块原本就摇摇欲坠的钢混预制板被猎枪霰弹击中。大大小小的水泥碎块暴雨般地砸向地面,伴随着巨大的粉尘冲天而起,整幢大楼仿佛即将全面坍塌。
四个年轻人吓得不轻,枪响过后,纷纷卧倒,四肢着地。
在这场紧张的对峙中,双方都不曾注意到,一个女人摇曳着婀娜的身姿,在两名精壮男子的卫护下,踏着一地烂砖碎石飘然而入,隐身于胡英子身后约十米外的阴影之中。
烟尘散去,四个年轻人趴在地上,仰起脑袋,宛若四只鼓圆眼睛的癞蛤蟆,紧盯着黑洞洞的枪口。只见胡英子稳稳地端着枪,枪托紧贴肩头,保持着随时可以射击的戒备姿态。其中一个青年蠕动着,尝试由卧姿变为跪姿,继而缓缓直起上身。“谁过来,就打死谁!”胡英子一声尖叫,缓缓转动枪身,将枪口对准他。
刚刚直起身的年轻人,仿佛遭遇雷击,立即卧倒,状如僵尸。
此时,在那被昏暗灯光无情遗忘的阴暗角落里,突然传来一声娇气而富有磁性的轻笑。
胡英子被吓得猝然回头,她什么也看不到,恍若那声轻笑是脑海深处的幻听。强烈的挫败感如粉尘般将她包围,她想:我是一名优秀的多向飞碟射击运动员,我关注的永远是前方的目标,而不是身后偷窥的眼睛。
“滚!我叫你们滚!我真的会……开枪……杀了你们!”胡英子声嘶力竭地大喊。她转身朝向伏在地上的四个年轻人,枪口指指这个,又指指那个。
隐匿于阴影深处的女人,再次发出了那抹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声。从胡英子那尖锐却略显颤抖的喊叫声中,女人敏锐地捕捉到了不同的情绪——那并非真正的恐吓,而是在层层伪装之下,难以掩饰的绝望。
“开枪杀人?你说你要开枪杀人?”女人踱出阴影,朝着胡英子缓缓走来。
胡英子转身掉转枪口,对准女人。
“你的枪里还有一发子弹,来,朝这儿……”女人用右手纤长的食指轻点自己光洁的额头,“开枪吧!”
女人同样黑口罩蒙面,胡英子无法看清她的面容。口罩之上眼波流转,胡英子竟然在心底叹息:好美的一双眼睛。
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我注意的竟然是她的眼睛,而不是自己压在扳机上的手指。她说对了,我怎么可能开枪杀人?一个不敢在出租房里开枪,担心打坏墙壁、窗户、家具赔不起的穷光蛋,一个担心枪响引来邻居报警把我扔进监狱的胆小鬼,绝不可能对着一个活生生的人扣动扳机。
好吧,算你们狠。胡英子正想着,突然,女人身后的两个精壮男子朝她猛扑过来,与此同时,原本伏卧在地的四个年轻人如蓄势待发的癞蛤蟆瞬间跃起。恍惚间,手中的猎枪被他们夺去,胡英子被六个男人扑翻在地。
胡英子最后的记忆,是六个男人层层叠叠地压在她的身上,像一块块自天而降的巨石。她奋力挣扎着,每一次呼吸都在窒息的边缘徘徊,宛如大地深处不断涌出的气泡,一个接一个地爆裂,而她仿佛被这股力量无情地吞噬,渐渐沉沦于无尽的黑暗与淤泥之中。
我就要被闷死了。她对自己说。
神奇的是,糊住胡英子口鼻的淤泥竟然是潮润而清凉的。
“麻醉剂……”她在沉入昏睡前,轻声呢喃。
“杜老师的剧本编得不错。不过,早知如此,何必搞得那么曲折?”
这是胡英子最后听到的声音,那个有着一双迷人双眸的女人正在用手机跟某人通话。
4
深褐色的水面宛若镜子,倒映出天空和云朵的图案。云不白,天不蓝,它们被深褐色的阴影所笼罩。云影以缓慢到难以觉察的速度在水面上飘移,偶有微风吹拂。铁栅栏将一汪静水与喧嚣的红尘隔绝,大面积的藤萝将铁栅栏缠绕得严丝合缝,只在藤萝尚未攀至的顶部,露出枪形的篱尖。藤萝,以及夹杂在藤萝之中星星点点的蔷薇,如时光久远的老电影一般,绿得深邃如墨,红得妖娆似紫。
这是一个寂无人声的泳池,豪华酒店的标准配置。水面微微跳荡的光球表明这是一个晴朗而慵懒的午后。池畔撑开六把直径超过两米的遮阳伞,每一把伞下安放两张躺椅,躺椅之间是一个方形茶几。盛放着水果的玻璃器皿、易拉罐饮料和倒三角锥形的鸡尾酒杯有序地摆放在茶几上,宛如等待画家写生的静物。
胡英子想,如果对岸的躺椅上出现一个仰卧的少女,那肯定是我。我应该在做梦,我在梦中照镜,现在看到的正是镜子里的梦境。
她感觉不到任何生理性的疼痛。她像是一直在这阳光充足的泳池边酣睡,似乎没有睡太久,至少没有睡到全身僵硬。为何这是一个被深褐色阴影笼罩的梦呢?或许是因为我戴着墨镜。于是胡英子试着伸手触碰,果然,她摸到了脸上的墨镜,并且毫无障碍地摘下它。在刹时明亮起来的阳光让她猝然闭上眼睛之前,她认出水是蓝的,云是白的,藤萝是绿的,蔷薇是红的,阳伞是艳黄的,躺椅和茶几是米黄的。
既然能够摘下梦中的墨镜,那就不是梦。
水果和酒水,五彩缤纷,如此鲜亮,如此静谧,恍若童话书里的天堂。
我在哪里?
“你最好戴上墨镜。我们需要保护好你的眼睛。”柔和的女声在耳边响起。这是一个胡英子熟悉的声音,地狱般的烂尾楼,那个女人先是发出一声轻笑,继而充满鄙夷和嘲讽:“开枪杀人?你说你要开枪杀人?”
胡英子顺从地戴上墨镜。她注意到,声音来自她身体的左侧。她没有侧脸,她知道,那个女人正躺在自己左侧的另一把躺椅上,她们之间,隔着一张宽不盈尺的茶几。
“你休息得很好。”女人继续说,“肚子饿的话,可以先吃点儿水果。”
胡英子缓缓转动眼珠,透过镜片她看到泳池对岸的角落竖起一块液晶显示屏。
屏幕显示:5月7日,星期日,13时48分,13秒、14秒、15秒……水温,225度;水深,13-28米。算下来,自己失去意识已近十四个小时。
“早知如此,何必搞得那么曲折?”胡英子记起自己昏迷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她在心中哑然失笑,是啊,何必那么曲折呢?
说这话的女人沉默着。
胡英子同样沉默着。
胡英子知道,这个女人想要说的,不问,她也会说;不想说的,问了也白问。
“你现在一定很好奇……”女人开口,胡英子无法判断这是一个疑问句还是陈述句。
她可以感觉到身旁的女人浅浅地抿了一口杯中的鸡尾酒。午后鸡尾酒,是不是太早了一点儿?或者,女人需要喝酒这个动作来掩饰自己的不安?
“我是谁?我们在什么地方?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女人优雅地将酒杯搁回到茶几上。
呵呵,这不是古老的哲学问题,而是现实的生存问题。胡英子继续保持沉默,她很清楚,回答问题的,只能是那个提出问题的人。
“我叫罗洁。通常,他们叫我罗总。你可以叫我罗姐……这听起来不太礼貌,像是直呼我的大名。这样吧,我告诉你,我的小名叫珍儿,你可以叫我珍姐……”她的声音里有一股子亲昵而促狭的意味。
自称是罗洁的女人缓缓起身,绕过茶几,走到胡英子面前,弯下纤细的腰身,两只手拄着躺椅的扶手,俯瞰着她。
既然眼前的身影挡住了阳光,胡英子顺势摘下墨镜。
美人。胡英子在心底暗自叹息,但她并没有开口叫她“珍姐”。
“你很有礼貌,知道摘下墨镜跟人说话。”罗洁盈盈一笑,直起身子。只见她身着翠绿底色撒黑色大花的荷叶边连体式泳衣,妙曼而不失端庄。
一丝凉意倏然掠过胡英子的躯体。她微微有些惊慌:我穿的是什么?难道一丝不挂?她垂下眼帘,发现自己依然身着昨晚的夜跑服——紧身黑色七分裤,黑色露脐T恤和厚底白色慢跑鞋。问题是,她清楚地记得自己在烂尾楼的粉尘中与人翻滚打斗,清楚地记得自己被六个男人叠罗汉似的压倒在地,而现在她的衣裤却纤尘不染,像是刚刚从晾衣杆上摘下,甚至散发出轻微的、好闻的阳光味儿。
天堂般的一汪碧水之畔,地狱般的漫天粉尘之中,究竟哪一个才是梦境?胡英子在躺椅上坐直身体,冲着罗洁眨了眨眼睛。
“你没有做梦……”罗洁纤长的手指缓缓拂过胡英子搭在躺椅扶手上的手背,如同蝴蝶恋恋不舍地飞离花朵。
她转身向自己的躺椅走去,背对胡英子:“我把你找来,是要提供给你一份意想不到的工作。”
胡英子一言不发,静待下文。
“你知道自己最大的优势是什么吗?”罗洁坐回到自己的躺椅上,十指纤纤,端起那杯永远喝不到尽头的鸡尾酒。
胡英子依旧选择沉默。
罗洁将茶几上的另一杯鸡尾酒朝面前的姑娘推过去一寸,继而矫揉造作地摁住酒杯:“对了,你是从不喝酒的。我们调查过你,你不吸烟不喝酒,需要时刻保持清醒和敏锐。作为一名优秀的射击运动员,你唯一的梦想就是赢得比赛、获得冠军、挂上金牌。你最大的优势是赛场上无比冷静……可惜,走下赛场,你就……”
罗洁摇摇头,不再说下去。
胡英子很清楚她想说什么。
“一年前,他们取消你参加全国射击锦标赛的资格。你很不冷静地打伤了领队。所以,你被开除了。现在,你就是一个无业游民。”罗洁嘬起嘴唇,嘘出一口气,那姿态仿佛是在轻嘘着一只不经意间靠近的流浪猫。
胡英子强忍再次戴上墨镜的冲动,逼回几欲夺眶而出的泪水。她努力保持身形纹丝不动,她知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飞碟就要出现,而她要做的是举枪、射击,一团红雾散开,飞碟四分五裂,尽管她的手中并没有一把枪。
“我们还调查过,两年前的全国射击锦标赛,他们用一个所谓的技术犯规做掉了你的冠军——如果你足够冷静,你可以站上亚军的领奖台。非常不幸的是,你居然选择了拒绝领奖。”
“你是上头派来调查体育腐败的官员?”胡英子扭头望向罗洁,虚眯着眼睛,说出了这个阳光炽烈的午后的第一句话。
“如果你能够让我重返赛场,我将不胜感激;可如果你想让我打小报告,哦,对不起,我就是一个被开除的小运动员,什么都不知道。在我的身上,行贿、性侵都没有,你懂的。”胡英子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回过头,不眨眼地盯住藤萝中一朵摇曳的蔷薇花,默数自己双目睁圆的秒数。
“哈!”罗洁轻弹茶几上的鸡尾酒杯,玻璃发出轻微的脆响,“你想多了。不过,我提供给你的这个工作机会,的确是重返赛场。”说完,她歪着头,仿佛在捕捉玻璃脆响的回声。
显然,罗洁低估了胡英子沉默的能力,她只能继续说下去:“听说过赌枪吗?”
赌枪。不用罗洁重复,这两个字胡英子听得很明白。她闭上眼睛再缓缓睁开,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可以安排你到境外赌枪。简单地说,就是受雇于老板,参加射击比赛。终极冠军可以分到奖池的三分之一。按照以往的数字,不会低于四十万。我说的是,美元。”纤长的手指绕着酒杯的边缘轻轻滑动,罗洁已经预料到胡英子会继续保持沉默,于是她主动回答道,“我知道你会拒绝。”
“所以,你们把事情搞得这么曲折。”胡英子意想不到地接上了罗洁的话。
“你应该已经猜到了,指使放裸贷给你的人是我,派人找你麻烦、打算绑架你的人也是我……原来的剧情是欠债还钱,你必须去赌枪挣钱还债。现在,我知道了,你还私藏了一把枪……”罗洁摇头轻笑,“是啊,何必搞得那么曲折?”
胡英子非常清楚罗洁的威胁:她很可能用手机拍下了自己在烂尾楼里开枪的视频,只要她把视频交给警察——没有任何人拥有私藏枪支的特权,等待她的只能是监狱。
胡英子笑了,平静地说:“这么好的事情,我们完全可以坐下来谈嘛!我根本没打算拒绝你,就算你——从来没有威胁过我,无论是裸贷,还是报警!”
罗洁没有理会胡英子的讥诮,她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托起鸡尾酒杯,做出敬酒的姿态:“那我们就算是谈妥了,你的护照、机票以及相关手续,我会在二十四小时内搞定。如果一切顺利,明天的这个时候,你将登上飞往境外的航班。飞行两个小时之后,你将到达赌枪营地。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贵宾。在这里,你甚至不用签单,需要什么服务,开口就好。我的人,将二十四小时听从你的吩咐,满足你的任何要求。”
一个身着黑色衬衫,领口敞开,袖口扣得严严实实的中年男子,仿佛一直隐藏于她们身后,此时,随着罗洁吐出的“要求”二字,猝然出现。他朝着胡英子微微欠身:“为您效劳。”
胡英子并未给予他丝毫目光,她想,这就是那六个把她压在身下的男人之一了。笑话!满足我的任何要求?我要求现在就走,要求回到我破败的出租屋里,要求你们永远别再跟着我,可能吗?
胡英子对自己说:这就是囚禁。对了,这位自称罗洁的美人使用的那个词是“绑架”。
胡英子满腔怒火,口中说出的却是:“很好。”
黑衣男子将一个白色的、鼓鼓囊囊的信封搁到茶几上,罗洁挥手示意他退出五米之外。
罗洁用一种只有胡英子能够听见的声音悄然发问:“我还是很好奇,你难道不想知道,如果你输了比赛……”
胡英子又一次笑了,说:“我只知道一枪一枪地打,打败所有的对手,我从来不想什么叫输。”
罗洁抿住酒杯,让鲜绿夹杂着艳红以及橘黄的酒汁缓缓浸湿她的嘴唇。透过杯沿,她盯着胡英子的眼睛,说:“你笑起来其实很好看。”
说什么输赢?你需要的是活命。胡英子低头默默思索,他们绝对不可能放过你,你只能在绝境中找出一线生机。
罗洁将茶几上白色的信封推向她:“这是定金,一万,我说的是,美元。”
胡英子伸手轻抚信封,仿佛听见来自脑海深处的声音:我是一个囚徒,无论美元还是黄金,对囚徒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然而,真正有意义的却是信封上烫金印刷的酒店名称——富汇四海进出口贸易公司纳百川国际大酒店。
胡英子左手拿起信封,继而用双手将信封摁到自己的小腹上,说:“这个,我得收好了。”
她注意到罗洁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鄙夷的轻笑,于是她微微朝罗洁欠身:“谢谢老板,不好意思,我有一个请求……”胡英子转过脸,望向波光潋滟的一池碧水,“请老板把我的枪带过去。”
“No problem(没问题)。”罗洁仰头,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胡英子没有再说话,她用膝盖夹住信封,端过茶几上的果盘,像个三天没吃过东西的乞儿,不是用精致的水果叉,而是直接用手抓起香蕉苹果,把自己的两个腮帮塞到几近爆裂。
......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