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之羽

(长篇小说连载)

文/王 媖



天快亮的时候,雨停了。

趁着雨后气温还不太高,便有喜欢晨练的人沿着环岛路跑步,也有人到大桥上或者象岛东端的獐岛垂钓,其中到獐岛的居多。

所谓獐岛,其实就是一大溜与岛相连的礁石,多年遭受海风与潮汐的侵袭,那些巨大的礁石形状各异。由于探进海里一览无遗的绝佳位置,近些年被开发成旅游景区,涨潮时在被海水淹没的地方架起廊桥,人们可以沿着廊桥直达獐岛中心。看日出最好的位置就在獐岛,每年8月末到9月初,胶东半岛秋高气爽,赶上好天气,獐岛上就会有好多机位,只为了捕捉瑰丽的朝霞。不过眼下正是夏季,今年的雨水又多,清晨的獐岛只看得到垂钓者。

汤小桃的尸体就是被垂钓者发现的。

獐岛的最远端,有一块巨石探进大海,如果有人临海站在石头后面,从獐岛上根本看不到。那是垂钓者首选的位置,背靠巨石,安全,还少人打扰,赶早上獐岛的,多是为了占这个地方,早到早得。这天早到的那位,以为那个位置肯定稳稳属于自己了,不料探头一看,有人捷足先登。他在心里暗暗骂娘,只好到别的地方安营扎寨。

陆续又来了其他垂钓者,天也大亮了,说起礁石后的人,有人觉得不对劲儿,这么长时间了,咋一点儿动静没有?有好事的爬上那块礁石往下看去,只见一团被淡紫色的衣服包裹着的人形,斜靠礁石坐着,低着头,似乎在看着什么。那人就喊:“喂,你干吗呢?”

没有反应。

其他垂钓者也都围拢过来,看到礁石下的情景,不由面面相觑。其中一个攀下礁石,小心翼翼来到那人形跟前,撩起她头上的雨衣看了一眼,再抬头时,脸色已经变得蜡黄。他伸开双臂冲岩石上方探出的人头挥舞:“赶紧报警……死了……”

警察到了。还好,除了刚才那位,再没人下去过,现场没受到破坏。

死者是年轻女性,穿着一身白色的短款运动装,外套一件淡紫色连帽卫衣。尽管是夏季,但因为昨晚的雨,这样的打扮倒也不为过。

她用卫衣把自己包得很严实,湿透的衣服表明,至少雨停前她就在这里了。她身后的岩石缝隙里有个扎紧了口的白色塑料袋,里面装着一部手机和几个白色的小瓶子,旁边还有两个啤酒瓶,其中一个已经空了,另一个喝掉了一半。

警察打开塑料袋,小塑料瓶子原来是空药瓶,一共五个,上面写着“开克盐酸氟西汀片”,一瓶14粒。有人现场上网搜了一下,盐酸氟西汀是一种抗抑郁药。躲在这僻静的地方用啤酒吞下70片抗抑郁药,这向死的心该是多么决绝。

现场勘查未发现其他可疑痕迹,看上去就是一起自杀事件。她在临死前刻意把手机放进塑料袋,也许里面有遗书之类的东西。

警察打开手机,居然没设锁屏密码,也没有抖音快手,甚至没有微信、支付宝。这年头儿,这样的手机不多见。通话记录显示,凌晨1点多,有一个打出的电话,接着是两个打入的,都是同一个号码。警察用自己的手机拨通了那个号码。

接电话的是个姓周的女子,语气有点儿紧张。她为什么要紧张呢?周姓女子接电话时的语气表明,她甚至连这个号码的主人是谁都不知道。如果真是这样,她和死者半夜的通话又怎么解释?

如果不是因为这明显是个自杀现场,警察想,接电话的周姓女子就该是第一嫌疑人了……

第一章 爱上一个人需要多久

1

2022年6月22日,周三。

下午3点刚过,柏翰正在跟着网上的一个讲座练习如何拆解一本书,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发出提示音。他随手点开微信界面,是“物业管家”推送的天气预报。这本来再寻常不过,导致他多看了一眼的原因是“天气预报”前面多出来的那两个字。

“‘重要’?几乎天天下雨,还能有啥重要通知?”他心里嘀咕着,伸出食指点开那个通知。

“气象局6月22日14时55分发布雷电黄色预警:受冷暖空气共同影响,今天夜间我市有中到大雨,局部暴雨,伴有雷电,阵风7至9级。强降水主要出现在明晨。预计明天中午降水结束,请注意防范强对流天气带来的不利影响……”

通知后面附有详细的防范指南,他没有继续看下去,就退出了“管家”的对话框。

“管家”。他不知道这个称呼是怎么叫开的。在他以往的认知里,管家是欧洲那些老派贵族的门面,抑或是解放前资本家、地主家的仆人领袖。他印象最为深刻的是威尔基•柯林斯的侦探小说《月亮宝石》里的那个老管家。忘记叫什么名字了,读那本书的时候,他还是个中学生,现如今,眼看就年过半百了。

柏翰望着手机屏保出了一会儿神。屏保的图片是随机跳出的——穿着蓝色绣花旗袍的女子倚靠在一张矮几上,矮几上有一个青花瓷瓶,里面插了一枝淡粉色的梅花。图片背景幽暗,只有一道光斜过画面,照在女子的脸上。她双目低垂,鼻梁笔挺,轻抿双唇,似乎欲言又止,又似乎在冥想。

柏翰盯着她的鼻梁,似乎也在冥想。但实际上,他什么也没想,只是刹那间觉得这个女人跟林箬溪有点儿像。

林箬溪。那个沉默寡言但眼睛深不见底的女子,让他一直有一种距离感,还好,自己并没想靠近她。

然后他想起了那个“重要”通知,伸手拿起了手机。屏保上的女人不见了,他按下了拨号键。

电话是打给母亲的。七十多岁的母亲一直独居,柏翰多次要求她搬来跟自己同住,每每都被母亲拒绝。母亲说,她习惯住在自己家里,儿子的家也是别人的家。他提出搬到母亲家里住,母亲又说,她习惯了一个人生活,儿子也是外人,他应该跟自己的家人住在一起。实在没办法,柏翰提出给她请个保姆,母亲切了一声:“请保姆干吗?我伺候她?”

的确,母亲的身体一直很硬朗。而且,只要她不想做的事,理由总是信手拈来。

“我说不过你。”柏翰无奈承认。

母亲笑:“你忘了,我年轻的时候也是纵横讲台的。”

柏翰只能尽量保证每天跟母亲通一次话,隔天去看望一次,假如他不去外地的话。因为疫情,这两年多他已经很少出远门了,隔天看望母亲一次形成了习惯。

其实,母亲纵横的讲台柏翰从来没见过。

他很小的时候爸爸妈妈就离了婚,他一直跟着爸爸生活。他问爸爸为什么自己没有妈妈,爸爸的解释是:你有妈妈,而且妈妈很爱你,但因为一些特殊的理由,妈妈不能陪在你身边。妈妈相信,跟着爸爸你能得到更好的照顾,接受更好的教育。她不想为了写在纸上的“母爱”两个字毁掉儿子该有的幸福。

只是,她的选择真的是正确的吗?她自己或许这么认为,但柏翰并不确定。

2

这段时间天天下雨,天气却一点儿不凉快,蒸桑拿一样。

为了享受入夜后海风的福利,晚上林箬溪都是敞开着窗户,也不会拉上窗帘。每天的凌晨4点左右她都会醒一次,蒙眬的眼底总能看到粉红色的云朵,像一道童话世界里的布景挂在窗外。她会对着那布景接着睡,只是并不安稳,时常睁开眼睛看一下,好像一旦睡着那云朵就会消失。每次看到的云朵颜色都不一样,这么迷迷糊糊一个多小时,然后她终于彻底醒来,窗外的天空清澈湛蓝,像是用毛笔随意涂抹了几下的白云则变成了悬在天际的轻柔的点缀。

鸟儿比林箬溪先醒来。它们才不管你是不是还在睡觉,自顾自地唱起了晨曲。窗外法国梧桐的碧绿枝叶为林箬溪挡住了对面窗户的视线,她放心地躺在那里,听着鸟儿尽情歌唱。直到它们唱累了,开始出去谋生了,她才会起床,给自己准备早餐。

进入夏天以后,几乎天天如此。

她原以为这一天也会如此,准备睡回笼觉的时候忽然想起今天要做全民核酸检测。邻近的一个区又出现了确诊病例,从昨晚起,“管家”就在发通知,大意是无论之前做过几次核酸,明天都必须参加,云云。

于是她早早就爬了起来,选了象岛的一个检测点,耐心排了二十多分钟的队,检查完直接去了位于象岛最西端的一个咖啡馆。她选这里做核酸的唯一原因就是离咖啡馆近,而她,是那里的常客。疫情暴发以来,那里已经没什么客人了,她很乐意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二楼,面对着那一片宁静而深邃的海,让自己的思绪随波逐流。

果然,她是唯一的客人。

林箬溪拿出电脑,打开,然后把自己深陷进柔软的沙发里。是那种很舒服的布艺沙发,也是这个咖啡馆里唯一的灰色沙发,而且背靠着一棵茂盛得已经触及屋顶的绿植。林箬溪第一次来就喜欢上了这个位置,并用自己的耐心把它坐成了自己的专座。好在这里距窗口稍远,不是看海的最佳位置,平时很少有人跟她抢,而节假日她是绝对不会来的。她受不了喧闹的气氛,咖啡馆就是她躲清静的地方。

卡布奇诺很快就端了上来。林箬溪跟以往一样闻了闻香味,轻轻抿了一口就放下了。其实她平时不喝奶咖,更喜欢为自己萃取一杯手冲,曼特宁是她的首选。但是进了咖啡馆,她还是愿意点一杯卡布奇诺。就像是一种执念,仿佛进了咖啡馆就要喝卡布奇诺一样——她当初进的第一家咖啡馆喝的第一杯咖啡就是卡布奇诺,从那时起,在她的心目中,咖啡馆的最佳搭配就是卡布奇诺。

尹小鱼曾经说林箬溪有很多执念,有时仅仅因为一种颜色就会喜欢上一个地方,最后才发现,她喜欢的其实只是那个地方的地名,而且很有可能,只是喜欢组成那地名的几个汉字的组合。比如,林箬溪喜欢蓝色,无意中看到一款烟盒,蓝色天空下的一座雪山,那烟的名字是香格里拉。从此她喜欢上了香格里拉。可等她从云南回来后,却又很认真地告诉尹小鱼,自己喜欢的,其实只是香格里拉这四个字的组合。若此,还有布达拉宫、耶路撒冷、十二棵橡树,等等。

尹小鱼还会说起林箬溪吃披萨的事。林箬溪第一次吃披萨是在一个澳大利亚人开的餐厅,点了一款夏威夷,从那以后就只吃这一种口味,有菠萝有火腿,酸甜与咸鲜的融合。林箬溪还记得那家店的装饰,老旧的带靠背的木制联排桌椅,上面很随意地涂了几刷子深蓝色的油漆。她很喜欢那些随意涂抹的蓝色印记。但是后来,那家店关了。从此,林箬溪也不再吃披萨了。

每每尹小鱼这样说的时候,林箬溪无法反驳,只有在心里用回忆默默地配合她。

她一直觉得尹小鱼比自己还要了解自己。只是她也知道,尹小鱼看到的只是表面的她,而她的内心深处有一扇门,从来没有对尹小鱼打开过。也不仅仅是尹小鱼,她几乎不对任何人敞开心扉。除了张译寒。

张译寒。这个名字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她的唇边了。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这三个字是她的碎碎念。她会下意识地在自我安慰的时候说到这三个字。比如,好吧,张译寒,振作起来。走吧,张译寒,我们回家。嗯,张译寒,我很好……

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说,说完之后会恍惚好一阵。如果说最初只是一种念想,后来慢慢就变成了一种习惯或者说一个符号。至于叫这个名字的人,却是越来越模糊了。如今,这个符号也消失了。

3

柏翰拨通了那个号码,然后听到母亲底气十足的应答:“翰?”

他告诉母亲,今晚有暴雨,还有大风。“窗户得关好了。”他试探着问,“要不,我今晚过去睡吧?”

“不关窗能被刮走吗?”

柏翰的神经没来由地放松了一下:“说不定啊,要看风的大小。您自己我真的不放心。”

电话那端迟疑了一下,终于,他听到母亲说:“我晚上包鲅鱼馅饺子给你吃。”

母亲居然答应了,让柏翰有点儿不适应,进而开始担心:会不会是不舒服了?不过,这个念头很快就被他甩在了脑后。

那个关于拆书的课程,今晚是最后一节课了,而上课之前他需要交一篇作业。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交。他只是看了微信推送的一则广告,只要交19 元钱,就可以听一周的课,有人教给你如何快速阅读一本书,快速写出吸引人的文章,快速发表,快速靠写字挣钱。

如果说能快速挣钱是他心里的那块短板的话,那么好奇则是他交了那19元钱的原动力。他知道自己文笔还可以,看过好多网上推送的文章,也就那样,但他从未尝试过去写点儿什么。

能够快速发表几个字勾起了他的兴趣,但他没兴趣以他们教的快速阅读方式去读一本书。他觉得那是骗人的。于是,他在脑海里搜寻自己读过的书。最后,他选了《可爱的骨头》,凭着印象写了一篇读后感交了上去。

这算是作弊吧。

他们说,五节课坚持下来并能按时完成作业的同学可以退还那19元钱。

同学。退款。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他总觉得这事儿没那么简单,费时费力组织这些人学习不会是为了做公益。他隐隐有种预感,今晚的课后会有什么其他动作。

到时再说吧。他提交了作业,这时已经快4点半了。窗外的天空阴沉沉的,好像铺满了吸饱了水的棉絮。时间还来得及,他要去超市为母亲买些新鲜水果和蔬菜。

等电梯的时候,他忽然感觉不踏实:我把所有的窗户都关了?

电梯停在他面前,他却转身往回走。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把所有的窗户都关上了,他必须确认一下。

回到屋里,看了一圈,所有的窗户都关了,卫生间的灯也关了。再次回到电梯前,电梯已经被别的楼层调走了。这次,他等了很久。

4

电脑屏幕上是昨天使用过的文档,林箬溪的视线却越过屏幕,望着窗外发呆。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定是过了很久,因为她的卡布奇诺已经喝完了,小熊拉花沉到杯底,大头朝下撅着屁股。她望着那个俏皮的拉花,心里犹豫着要不要拍张照片。这时,有人从背后轻轻蒙住了她的眼睛。

那股若有若无的茶香味儿告诉了她来者是谁。林箬溪没动,只是静静地问了一句:“你是来找我的,还是偶遇?”

尹小鱼松了手,无趣地坐到她对面:“你就不能配合一下制造点儿惊喜气氛?”

林箬溪转过脸,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那副价格不菲的淡粉色太阳镜。尹小鱼的眼睛躲在镜片后面,林箬溪看不真切,但她身上那条带着淡淡粉头儿的白裙子却以肉眼能看得到的质感温柔着林箬溪的视线。

“来杯手冲?我请客。”

尹小鱼摘下眼镜,目光落在林箬溪的空咖啡杯上。小熊依旧趴在杯底,把带着小小尾巴的屁股对着林箬溪。

“已经点了,曼特宁。你要不要再来一杯?”

“不要了,一杯就好。”

她探究地打量着林箬溪:“你看起来没什么精神。”

“最近睡眠不好。你呢,最近怎么样?”

“老样子。”尹小鱼的话里有一种懒洋洋的味道,如阳光下闭合了的喇叭花瓣。

林箬溪感受到她的态度——她似乎不想多说话。于是,在等待咖啡的间隙,她们只是静静地坐着,咖啡馆的背景音乐非常适时地换成了阿桑的《寂寞在唱歌》。

终于,尹小鱼轻轻问道:“你觉得爱上一个人需要多久?”

说话的时候,她无意识地把玩着那杯曼特宁,透明双层玻璃杯里的深琥珀色液体在尹小鱼的手里旋转着,荡漾着,折射着窗外夏日的阳光,在林箬溪看来充满了诱惑。只是,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尹小鱼既没有望向林箬溪,也没有看着咖啡杯,而是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极远处的那片海。那海水,蓝得让人想跳进去,再也不出来。

“怎么突然多愁善感起来了?”林箬溪问。

尹小鱼似乎在思索这句问话所为何来,接着绽开了一个没心没肺的笑脸:“只是偶尔会好奇。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为什么不信?”

“哦,我忘了,那个人……”尹小鱼突然打住。

但还是晚了。林箬溪能感觉到浑身的汗毛一下子竖了起来,在体表形成了一个防御层,令她在一瞬间变成了身披铠甲的卫士。她把目光投向面前的电脑屏幕,那上面,有一朵阳光,以及林箬溪模糊的剪影。

林箬溪的反应让尹小鱼心疼。她后悔提起那个人:“对不起,箬溪……”

“对不起,箬溪……”在林箬溪听来,那是一个很有磁性的男中音,来自某个遥远的地方。

尹小鱼呆呆地望着她,似乎已经忘记了刚刚问过的问题,以及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爱上一个人需要多久?

第二章飞箱

1

林箬溪和尹小鱼是自小一起长大的闺蜜,只因为她们的父亲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哥们儿。

林俊逸自小住在那个夹在两座山之间的小山村里,一条清澈的河流从村前蜿蜒而下,跨过河就是绵延的丘陵,沟壑坡地纵横交错。每年地里的庄稼收完了,到第二年小麦拔节之前,这里就成了男孩子们的战场。根据自家在村里的位置,很自然地形成了两派,以沟壑为壕堑藏身其中,用土块当炮弹彼此攻击。林俊逸就是村东这一派的首领。

镇邮政所在离他们村不远的马路边安营扎寨,所长的家眷都住在邮政所的宿舍里。他家有个与林俊逸同龄的男孩儿转学到这里,跟林俊逸一个班,两个孩子只用了一下午就成了好朋友。他就是尹若彬。

很多年以后,老家的街坊来林家探望,当然要好吃好喝招待。席间,林箬溪听老街坊说起了一段可以载入村庄史册的往事。

一个冬天,村西的孩子头儿喜子那一派打输了,回家搬救兵,把喜子的二哥喊来了。他哥比林俊逸他们大五六岁,一米八几的个头儿,比林俊逸高出半截。这明显打不过啊,林俊逸就让大家赶紧散了,躲躲。可尹若彬不干。他说跑什么,我们只是玩儿,又没故意欺负他,玩不起就别玩,他哥不能仗着年长就欺负咱们。

怕尹若彬吃亏,林俊逸只能硬着头皮迎战。喜子他哥本来就是奔着林俊逸来的,到了跟前就开始搡他。林俊逸看看尹若彬,只见他抿着嘴唇盯着大个子,稳稳地站在原地,以此表明,林俊逸不是孤军奋战。林俊逸有了底气,稳下神来。面对大个子的挑衅,他保持着对方够不着自己的距离,随着对方的进逼慢慢后退。对方以为他不敢动手,向他猛扑过来。林俊逸身子一闪,抓住对方的手借力打力,把人高马大的家伙掼在地上,啃了一嘴泥。

这一幕恰巧被那个街坊看到了,从此,林俊逸在村子里出了名,大家纷纷预测这小子将来有出息。

“所谓三岁带着吃老相,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街坊说。

林俊逸淡淡地说:“那天主要是若彬给了我底气,他一直站在我旁边,让我知道自己有后援。加上对手轻敌,如此而已。”

那时林箬溪的母亲刚刚去世,酒桌上的气氛看似热烈,却始终环绕着一种落寞,就连平时负责活跃气氛的尹若彬都很安静。

小时候,林箬溪最怕这个尹叔叔。尹叔叔是牙医,每次见到他,林箬溪就会联想到他手里那根小小的电钻发出的嗡嗡声、电钻在牙齿上引起的振动,以及在嘴里留下的古怪味道。后来跟尹小鱼说起这些,原来她跟自己一样,两个女孩子从此惺惺相惜。

她们都知道两家是世交,用尹若彬的话说,他的命是林俊逸给的,他们是过命的交情。两个小女孩儿经常缠着尹若彬给她们讲这段往事,等到上学后,林俊逸却不让女儿再问了。父亲的原话是,那只是孩子间的无意之举,人家可以记着,但我们不能老去提醒人家记着,好像是给了人家多大恩惠似的。

那时的林箬溪已经大了,对这些事情也不怎么感兴趣了,再也没有提起过。但她心里清楚,爸爸的确是救过尹叔叔一命的。

那也是他们小时候,夏天去河里游泳,尹若彬在一个水湾处被水草缠住了,越挣扎越难脱身。其他孩子都害了怕,不敢下水去救,林俊逸则一边喊着让他不要乱动,一边不顾一切地爬上了水边的一棵大柳树,柳树上伸出的一根粗壮的树枝为他提供了支撑。他趴在树枝上试了试,够不着,干脆脱下裤子,双腿勾住枝杈,身子倒挂,把裤子递到了尹若彬在空中挥舞的手中……

当晚,两个孩子都被大人们骂了一顿,要知道,如果失手的话,可能就是两条人命。林俊逸还不服气:“这不没失手嘛……”

他爸爸骂得更凶:“你那叫冒险,叫侥幸,知道吗?人这一辈子不能靠冒险和侥幸!”

但是偏偏,林俊逸的人生就是靠着冒险和侥幸赢来的。

在林箬溪的印象里,尹若彬这辈子只会干两件事:宠老婆闺女,还有就是整牙。

他本在公立医院牙科工作,但很早就辞职了,自己开了个牙医诊所。用林俊逸的话说,他的性格不适合在体制内混,这么佛系的人肯定会受排挤。的确,他性格内敛,不善交际,工作之余,除了偶尔跟钓友一起出海钓鱼,就是照顾老婆孩子,做饭、收拾,样样拿得起来。

在林箬溪的记忆中,尹婶从来不做家务,似乎嫁给尹叔叔就是来享福的。对此,林箬溪却不敢随意给她一个幸福的定义。有时候,她甚至觉得尹婶活得一点儿自我都没有。不过,有的人就是喜欢这样,谁知道呢?

那个诊所最初只有尹若彬一个人撑着,慢慢有了名气,规模越来越大,如今已有七个常驻牙医了。尹若彬基本不出诊,除非病人点名找他,比如林俊逸这样的老朋友。

被他宠大的尹小鱼性格大大咧咧,看起来对什么都不在乎,对人更是毫不设防。而林箬溪,无论对谁,似乎都怀了一种戒心,包括尹小鱼。尹小鱼知道,但从来不怪她。谁让自己从小就跟在她屁股后面喊姐姐呢?

林俊逸也很疼爱尹小鱼,有一次居然跟林箬溪说,假如尹小鱼是个男孩子,他就会把林箬溪嫁给他。这更让林箬溪确信,爸爸当初一定更希望自己是个男孩子吧,自己的出生,或多或少让他觉得遗憾。

宴请老街坊那天,在座的基本是她熟悉的人,只有一个例外。那个男人她头一次见,年长于她,但比爸爸要小得多,四十几岁五十不到的样子。席间他几乎没说过什么,如果不得不说,先笑一下,林箬溪注意到他的眼角有细微的鱼尾纹。她和那男人的目光无意中碰到一起,明显感到自己的心跳了一下,只不过当时她并没有刻意去想这一跳意味着什么。

饭后回自己家的途中,在一个路口等绿灯的时候,她忽然间想起来,原来之前她见过那个人,当然只是一面之缘。她模糊掉了他的模样,却记得他的笑容。

2

尹小鱼一直走着常规的路线,上学、就业、谈恋爱、结婚、做母亲。有了孩子之后,她做了两年全职太太。等孩子上了幼儿园,她终于闲下来了,整天无所事事。她想找个工作,丈夫不置可否,反正家里不缺她赚的那点儿钱;公公婆婆却举双手赞成,认为她这个年纪,的确不该把自己圈在家里,都快与社会脱节了。

其实尹小鱼知道公婆的心思。老两口都退休了,身体还硬朗得很,看着周围人都在帮儿女带孩子,自己的孙女却被儿媳妇攥在掌心里,二老急得不得了,恨不能她赶紧上班,由自己来照顾孙女。对此,尹小鱼从不点破,屁颠屁颠再就业,带着爸爸牙科诊所的业务,成了一家广告公司的职员,没有指标压力,上班时间也宽松。为了对得起老板,尹小鱼在朋友圈求助,请哥们儿姐们儿给她点儿业务,好从老板那里换时间。还真有人成全她,老板就更不管她是不是按时出勤了。

她的丈夫叫都子俊,一个帅气的、在陌生场合不善言辞但私底下很是细心的男人。关于婚后夫妻的社交活动,双方默契地互不干涉。他们从不掺和对方的社交圈子,所以除了参加他们的婚礼,林箬溪只跟他俩一起吃过一次饭,其他再无接触。林箬溪对都子俊的了解,仅限于这个男人家庭条件优渥,父母是某国企的中层干部。都子俊考大学的时候就选择了该国企的专业领域,毕业后顺理成章进入该企业,收入不低,而且工作轻松。

尹小鱼一直标榜自己眼光好,找了个好男人。除了抽烟喝酒,都子俊没有其他陋习。他的社交圈子很窄,也就是同学和同事。他比较喜欢运动,篮球、游泳是他身体力行的两个项目。而他的聚会和运动时间都很固定,因此除了上班,大多时间都待在家里打游戏。他不喜欢做家务,对饮食却也不挑剔,有的吃就好。除了工作和游戏,他的正事儿好像就是在某些特殊的日子故作漫不经心地给尹小鱼制造一点儿小浪漫。比如情人节,他会装作忘掉了,却在晚餐后拉着她去逛夜市,赶在夜市散场前从花童手里买上一大束玫瑰,龇牙咧嘴地塞给尹小鱼;他也会在意尹小鱼无意中提到的哪个好吃或好玩的场所,时不时装作随意路过的样子满足她的好奇。

他们的孩子来得有点儿晚。婚后第三年,看着尹小鱼一点儿反应也没有的婆婆开始唠叨,说左邻右舍的老人都在问她啥时候能抱孙子。都子俊只是盯着手机,把妈妈跟妻子的聊天自动屏蔽掉了。尹小鱼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不忍告诉婆婆,不要孩子是她儿子的主意。结婚前都子俊跟她有过约定,不立马要孩子,因为他自己还是孩子,没有心理准备给另一个孩子当父亲。

尹小鱼骨子里是很传统的女人,她觉得既然生为女儿身,这辈子如果不生个孩子,不体验一把做母亲的感觉,那就枉为女人了。婚后第二年,她终于说服了都子俊,两人开始备孕,却一直没动静。她不免着急起来,私下去医院检查,自己身体正常,做妈妈没问题。她试探着劝都子俊也去做个检查,却被都子俊瞪了一眼。那是都子俊第一次那样瞪她,仿佛她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后来跟林箬溪提到这事,林箬溪说:“你触碰他的底线了。”

尹小鱼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触碰他的底线了,不就做个检查吗?他也想要孩子的啊。

林箬溪叹了口气:“傻瓜,一个男人,你质疑他的生育能力,那可是男性的尊严啊!”

也许吧,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放弃了继续游说都子俊去做检查的想法。她私下里跟林箬溪商量,可不可以偷藏一点儿他的精液,送到医院查一下,林箬溪说她疯了。改天,她递给尹小鱼一个袋子,里面装着分成小包的食材,尹小鱼注意到里面有大枣,此外还有一张中药处方。

林箬溪说:“这叫甘麦大枣汤。过去有的夫妻没孩子,就先收养一个,起个招弟之类的名字,不久就怀上了。你以为起个名字就真能招来孩子?都是心理作用。一心想要孩子的人难免精神紧张,越紧张越不利于受孕,所谓想什么不来什么。收养个孩子,注意力就分散了,精神就放松了,不再专注啥时能怀上,自然而然也就怀上了。这方子就是缓解精神压力的,你当茶泡着喝就好。你别不信,这是老中医给开的方子,很管用的。很多要不到孩子的,喝过一两个月就怀孕了。不过我先提个醒哈,她们生的都是女孩儿,如果你们想要儿子就别喝了。”

尹小鱼低头翻弄着袋子里的东西,似乎在用心分辨其中的成分,但眼神却很游离,看起来她对林箬溪的话将信将疑。后来她们就很少聊到孩子的话题了,不过有一次去泡温泉,林箬溪注意到她杯子里泡的好像正是甘麦大枣汤。不过,尹小鱼没解释,她也没问。

林箬溪记得当时是秋天,天上还飘着毛毛雨。她俩躺在池子里,任雨点滴在脸上、身上、水中。尹小鱼说没有孩子也很好啊,我们以后就相伴着养老。可她盯着池子里小朋友的眼神让林箬溪相信,她是很渴望做母亲的。

让林箬溪欣慰的是,不久后,尹小鱼果真怀孕了。但她属于大龄产妇,怀孕的过程比较麻烦,尹小鱼干脆辞职保胎。那段时间,她们几乎没见过面,等孩子出生了,林箬溪前去看望,见到那个红嘟嘟的小家伙时不免笑道:“这个方子神了,真的只能生女孩儿。”

躺在小床上的婴儿伸个懒腰,放了一个响屁。尹小鱼顾不得跟林箬溪说话,紧张地指挥都子俊:“快,准备温水,这个屁带出屎了……”

林箬溪闪在一边,看着他俩手忙脚乱。

幸福吗?的确。但,这是自己想要的幸福吗?

......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