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政者

文/王旭光

 

第一章

  
  大雾迷漫,世界仿佛一下子进入了漫无边际的混沌之中,只有极近处的灯光吃力地透过浓雾,似有似无地闪动着微弱朦胧的光亮。宁山市的夏夜很少有这样的天气。
  宁山市代市长肖哲川拖着有些疲惫的身子在迷雾中下了车,当走进公寓的楼道口时,他转过身阻止了要送他上楼的秘书小赵。
  肖哲川走得非常轻,几乎一点声音都没有。来到四楼,他从文件袋里掏出钥匙,轻轻打开门。他换了鞋,走进中厅,打开幽暗的落地灯,然后散懒地坐进沙发里,舒展放松一下疲惫的神经。
  这是一套普通的三室一厅的居室。中厅还算宽敞,大约有30多平米,厅里除了一套米黄色的布艺沙发,在对面还摆着一台32英寸的彩电和一套不算太落后的音响。肖哲川很喜爱音乐,屋里所有的东西中就这套音响是他自己亲自采买的。只要妻子不在家,只要不是电视新闻时间,他都会把音响打开,就是在家看书、看文件时也是如此。
  其实他对音乐也没有什么特殊的研究,他几乎不会唱歌,上小学时,他最怕上音乐课,他怕老师单独考他唱歌。但是,他确实喜欢音乐,任何时候他都能融入到高山流水的世界之中,不论是流行音乐还是传统音乐,不论是古典音乐还是现代音乐,不论是民族音乐还是西方交响乐,他都喜欢,都能从中得到巨大的享受。
  女儿梦南曾好奇地问他:“你连一首歌都唱不下来,为什么还那么喜欢音乐?”
  肖哲川感慨地一笑:“倾听是最极限的享受。”
  肖哲川以为妻子已经睡觉了,他准备坐一小会儿,然后就休息。他不想冲澡了,虽然很想清爽一下,可洗浴间就挨着卧室,那会影响妻子休息的。这时,卧室门打开了,妻子冯莉莉穿着一件雅致的睡衣走了出来。
  虽然已经是四十五岁的中年人了,但冯莉莉的身材还像年轻女孩子一样柔曲飘逸,那张脸以其少有的润白和细腻展示着天生丽质的魅力。当肖哲川二十八岁、刚刚成为矿长的时候,他被这弱柳扶风的身材和闭月羞花的容貌征服了。
  “你怎么还没睡?”
  “在这样的房子里我睡不着。”妻子口气生硬。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清楚!再在这房子里住下去,说不定哪天就要‘镰刀割腰’,大祸临头了!”妻子忿怨地盯着他,那双眼睛确实是漂亮的,时时在回盼流波。但是,漂亮的眼睛一旦被一种恶劣的情绪所控制,它也会失去本来的品质而变得令人心烦和厌恶。
  肖哲川没有再说话,他知道妻子是因为他不愿意搬入新分给他的“市长楼”而生气。
  肖哲川是几个月前从昆城市调入宁山的。来时市政府办公室帮着租了这套房子,让他们暂住。从住进那天起,冯莉莉就不高兴,成天耷拉个脸。
  冯莉莉曾找风水先生看过,风水先生晃着脑袋告诉她,她住的楼处在风口,起风时,风十分疾劲,会把旺气吹散。再有,楼前面还有一条弯曲的街道,这叫“反弓镰刀割腰”,更是大忌。
  最近,政府新盖了五栋“市长楼”。所谓“市长楼”,实质是一种形象性的叫法,标准的叫法应该是“市级楼”。在宁山市,凡是副市级以上的干部,都住在这样的房子里。政府办主任拿着图纸让他选,他把图纸放在桌上,愣愣地看了半天,什么也没说。
  后来,办公室主任又来到肖哲川家里,让冯莉莉选。冯莉莉立即眉梢眼角都是笑,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二号楼。她已经到现场去好几次了,知道这五栋楼肯定由他们首选,所以她早已把方位、朝向等要素做了全面的考察,并且再一次请来了那位风水先生。
  风水先生绕着楼走了三圈,然后竖起大拇指,极其郑重地告诉冯莉莉这栋楼选得好。他一下子说出了三条“优势”:什么远离阴气侵袭,什么有聚生机之气,什么藏风聚气等等。
  风水先生的话令她心花怒放。昨天吃早饭时,冯莉莉把自己的选择告诉了肖哲川。她满面春风,眉飞色舞,坐在那儿喋喋不休地讲着,甚至要买什么品牌的床,什么颜色、款式的窗帘都想到了。可肖哲川只扔给她冷冷五个字:“我还没想好。”
  肖哲川确实还没想好。从本意上讲,肖哲川根本不愿意搬入那个独院二层小楼,一想到要住在那里,他心中就很不安。他知道宁山市已经进行了房改,现在没有公房了,住房基本实现了货币化,但市级领导的住房还没改革,还是公有性质,他觉得这有些不公平。住这样的房子究竟是工作需要,还是一种特权?他想到了一个词——两极分化。现在两极分化现象比较突出,一小部分先富起来的人已经住别墅开小车了,而相当一批在职和下岗的职工还住在破旧不堪的房子里,人们把这种连片的房子叫棚户区。住在这里的不少家庭连暖气费都交不起。在这种情况下,政府最重要的一项工作就是保证社会公平,要让群众的基本生活得到保障,要让他们的心理达到一定的平衡。而要达到这种平衡,除了给他们解决更多的具体问题外,作为领导干部,还不能往富有的那一边靠。你不往那边靠,老百姓一般就不说什么了,否则,天平就会失衡。
  肖哲川心里掂量,市长楼用的都是纳税人的钱,这么使用纳税人的钱合适吗?一座小楼200平方米,每平方米卖价3000元,这就是60万!还有,市级领导的住房迟早也要进行房改,可200多平方米的别墅怎么改?个人掏多少钱?恐怕还要按照现在的政策办。如果按照这一政策,那么市级领导就要比普通干部、群众得到更多的利益。可是,自己要是坚决不住,就和所有的市级领导站到了对立面,至少是游离在这个群体之外,客观上就会以自己的“高尚”衬托出别人的不“高尚”。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自己要做违心的事情了,他是被“正常”的力量绑架去的,可他又没办法。
  面对妻子,肖哲川郑重地说:“找机会我带你到贫困户家里看一看,你就会在这样的房子里踏踏实实地睡觉了。我们都不是神仙,哪有那么多讲究?早些年我在巷道里挖煤,哪有什么风水?按你说的,那就是人间地狱了,但只要需要,就得去干!”
  “别给我说这个,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廉政,犯毛病的事不干,这都对,可这是正常分配的,正常分配的也要拒绝,你图的是什么?”冯莉莉脸色通红,胸脯一起一伏。
  “我也愿意住好房子,就像我当初愿意娶漂亮老婆一样。但是,我住进那房子时一定要心安,懂吗?心安!”
  “有什么不安的?几十位市级领导都住进去了,人家都心安,怎么就你不安?难道天底下的领导干部就你是雷锋?是焦裕禄?我绝对不能再在这里住了,不能住在风口上,不能住在‘镰刀割腰’上!你可以做党的好干部,可我要好好活着!”
  肖哲川没有足够的理由说服冯莉莉。即使有,她也听不进去。耐心地、深入浅出地、苦口婆心地去和她讲道理早已被无数次证明是没有意义的事了。肖哲川是二十多年前兴高采烈地与冯莉莉结婚的,可婚后不久他便不得不承认,在冯莉莉面前他是低能的,她永远会轻而易举地让他束手无策。


第二章

   肖哲川是24年前在矿务局认识冯莉莉的,那时冯莉莉在矿务局做会计,肖哲川是矿长,偶尔有过接触。当年冯莉莉有个绰号,叫“女神一号”,她太漂亮了,以致整个矿区由于她的存在而大放光彩。肖哲川总是希望能见到她。但是,他只是想欣赏,只是对美丽异性的一种情不自禁的遐想,除此,什么都没有,恋人、妻子、老婆这样定位性的字眼一次都没在他的大脑中出现过,他从不做美梦。
  在肖哲川欣赏的时候,“女神一号”的目光早已在流盼着这位全局最年轻最有男性魅力的矿长了。一次矿难,肖哲川被抢救出来送到局医院。由于砸伤了动脉,失血过多,需要立即输血。可是一个巨大的难题出现了,肖哲川的血型极特殊,是RH-AB型,连万能的“O”型血都无能为力。矿务局动员了所有力量,但是,没有一个人血型合适。肖哲川危在旦夕,已经开始呼吸衰竭。冯莉莉满头大汗地跑进了急诊室。“我是那种血型,快抽我的!”
  当肖哲川再次挺起挺阔的背影时,他们自然共同握住了上帝伸出的手,而且这一握便再也没松开。
  当然,肖哲川没有忘记礼节性地征求母亲的意见。母亲虽然万分感激冯莉莉,但她还是提出了理性的询问:“感激和爱是两个概念,你分得清吗?你爱她吗?你了解她的品格和性情吗?”
  对第一个问题肖哲川回答得很果断:“爱,非常爱。”对第二个问题他思忖片刻,然后立即说:“了解,她人漂亮,心也漂亮。”肖哲川想,一个为自己一次输了800毫升血的人怎么会有品格和性格的问题呢?
  新婚燕尔,自然是快乐的,但是,这种快乐是那样的暂短,像吹起的一堆肥皂沫,绚丽了一小会儿便一个个啪啪地破灭了,肖哲川再也看不到那个羞怯怯为他勇于献身的冯莉莉了……
  肖哲川的母亲被平反之后便办了病退。她身体不好,难以坚持正常的工作,提前两年离开了工作岗位,之后便一个人独居城里。肖哲川在矿务局工作,生产任务很重,一年只有春节时才能回家看望老人家一次,平时他只能给母亲寄信。肖哲川很惦念母亲,几乎十天八天就给母亲寄一封信。母亲也惦念在矿里工作的儿子,常常给儿子写那种千叮咛万嘱咐的信。母子俩真是心心相系。结婚了,有家了,肖哲川便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把母亲接来住,哪怕一年住那么一小段也好。但是,实现这个愿望有一个很大的障碍,肖哲川的母亲对冯莉莉很反感。
  婚后,肖哲川带她回省城看母亲,但就那一次,两人之间便形成了很深的成见。那次回到母亲家里,小两口美美地睡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晨肖哲川起得比较早,他把还在酣睡的娇妻轻轻推醒,趴在耳边告诉她,该起床做饭了。冯莉莉翻了一个身,含含混混地说:“不,我困,我还要睡。”随后她又发出了轻微的酣声。肖哲川又俯下身,轻轻晃动她的肩膀。“快起来,不能让妈妈做饭啊,我们俩一起来做。”这时,他听到了一种极不耐烦的声音:“谁做不一样,平时你妈不是天天自己做吗?”肖哲川愣住了,他没想到新婚妻子会这么说,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的话。他愣了一阵儿,然后默默地走出房间来到了厨房。
  厨房早已有人了,肖哲川的母亲已经把水都烧热了,这是给儿子和儿媳准备的洗脸水。肖哲川小声说:“妈,你怎么起这么早?”
  母亲冲儿子微微一笑:“还早什么,要不是怕惊动你们俩,我早起来了。我平时都起得早。”
  “噢……”肖哲川淡淡一笑,声音有些异样。
  母亲心细如发,她一下子发现儿子的情绪有些问题,不安地问道:“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肖哲川连忙摆手:“没有,可能是刚睡醒,精神气还没上来吧。”
  母亲轻轻摇了摇头,“莉莉呢?”
  肖哲川回避着母亲的目光,“她还在睡,我没喊她。妈,今天的饭我来做,你回屋再休息一会儿。”他边说着边往厨房外推母亲。母亲被他一直推到卧室里,待母亲坐到床边时,他才再次返回厨房。他干得很利索,很快饭煮好了,几个简单的素菜也炒好了。但这时冯莉莉还在睡觉。于是肖哲川再次把她推醒:“莉莉,该起床了,饭菜都做好了。”
  冯莉莉翻了一下身嘟嘟囔囔地说:“我不吃了,我还想睡,你们吃吧。”
  肖哲川这时有些不高兴了,语气变得严肃起来:“这是第一次和妈妈在一起吃早饭,你怎么能不吃呢?马上起来!”
  冯莉莉从肖哲川的声音里感到了一种压力,于是无精打彩地起了床,起床之后的一切事情都可以用无精打彩去形容,包括和已经久久坐在饭桌边等她的老母亲一起吃饭。吃饭时她从未抬过头,也没打过一个招呼。
  肖哲川怕妈妈多心,故意挑话说:“妈妈说多吃青菜好,今天早晨特意给我们准备了四样青菜。”但是,肖哲川很尴尬,因为冯莉莉根本没接他的话茬。肖哲川再也说不出什么话了,他的心里有一股火在升腾。
  这时,肖哲川的母亲说话了:“莉莉,你为什么不高兴?请你把原因告诉我。”肖哲川的母亲很善良,但又很直率,正是她的这种直率的性格才使她在“文革”中受到了比别人更多的磨难。就是在被批判和变相囚禁的日子里,她依然如故。
  冯莉莉微微抬了下头,“我没有不高兴啊,怎么看出我不高兴?”
  肖哲川母亲的口气严肃了起来,“你不耐烦和无精打彩的样子告诉我你不高兴。”
  “你了解哲川,但你不了解我,我平时都这个样子。”冯莉莉阴阳怪气地说。
  母亲看了肖哲川一眼。“小川,是这样吗?你成天面对的就是这样一张面孔吗?我无法想象一个救过别人的人会是这样一张面孔。你可以面对这张面孔,但我不能。早饭后你们就回去吧。”说完,老人转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肖哲川狠狠瞅了冯莉莉一眼,然后跟着来到母亲的房间。母亲的脸色铁青。“她救你是为了得到你,你和这样的人走到一起不会有安详的日子!”
  肖哲川本想安慰妈妈一下,但是,听了这番话,他长久无言以对。能说什么呢?妈妈说得一点儿不差,他看到了冯莉莉最真实的一面。他的心凉透了。沉默很久之后,他扶着妈妈的胳膊轻轻地说:“妈妈,现在我就把她带走,你多保重……”说完,他转过身走出了房间,转身的一瞬间,两行泪水刷地从眼眶里涌了出来。肖哲川心中万分痛苦。他爱自己的母亲,他知道母亲一生坎坎坷坷,饱受磨难。成家之前,他无数次地在心里发誓,今后要用自己的全部力量照顾好年迈的母亲。现在成家了,可……
  当时肖哲川就把冯莉莉领了回来。到家之后,发生的是各不相让的争吵。冯莉莉有生以来没受过这么大的委屈,她哭了一整天,哭得昏天黑地。肖哲川无可奈何,最后,他让步了。当一切趋于平静之后,肖哲川已经心空如洞,筋疲力竭……
  几个月后,肖哲川又产生了把母亲接过来的想法,他觉得母亲太苦了,母亲一人独居,他心中实在不安。于是他在送给妻子一件漂亮外套的时候,借机提出一个要求,他让她给母亲道个歉,然后把母亲接过来。
  冯莉莉乜斜着眼睛看了他半天,讥讽道:“你在做梦吧!”说完把衣服猛地甩在肖哲川的脚下。
  肖哲川彻底绝望了,他突然觉得自己并不认识这个被称为妻子的人,他和她素不相识,他甚至感到冯莉莉输进来的血液都在他的身体里产生着排斥反应。从此,肖哲川再没有提及此事。结婚24年,他们婆媳之间只见过一次面,就那么不欢而散的一次。除此,她们再无任何联系。但肖哲川的心在流血,他欠母亲的,他无法还,看着母亲一天天、一年年衰老,他常常难以入眠。当梦南小学毕业要读初中时,他决定把她送到省城妈妈那里,就一个目的,让她给妈妈做个伴儿。
  他同冯莉莉讲了自己的想法,那不是一般的讲,简直就是一种谈判。起初冯莉莉不同意,她说孩子刚上初中,离开父母学业会受影响。肖哲川严肃地告诉她:“我母亲已经70多岁了,再不加以照顾就是遗弃。如果你连这个都不同意,那么,我们只有分居或离婚,然后我把我妈接过来,我自己照顾。”他在冯莉莉面前早已不用咱妈了,而是用我妈,他已自觉不自觉地排除了冯莉莉同他母亲的关系。他对冯莉莉讲,“这两个办法你我都必须选择一个。至于选哪个,我服从你。”
  冯莉莉妥协了。其实她知道,肖哲川的母亲是个知识分子,而且对孩子要求严格,省城的教育质量又高,在孩子教育上不存在问题。
  其实婚后半年左右,肖哲川就意识到他和冯莉莉的婚姻绝对是一个错误。他深深地陷入苦恼之中。他想过离婚,但是,一想到他的身体里流着她的血,他便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离婚的大门就是这样自动被关上的,他早已不想这两个字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感到孤独,一种无依无靠、无陪无伴的孤独。真的是秋雨敲窗,冷泪弹心。



第三章

   宁山市常委会会议室有着一定的现代水准。会议室的顶棚布满了圆孔灯,就像微缩的星空。会议室空间很开阔,南北各三扇宽敞的窗户落地而开,乳白色的厚质窗帘在晚风中轻轻飘动。紫檀色会议桌摆在会议室的中间,桌子两侧各十把高背椅,每个座位左角处的桌面上都摆着由个人控制的麦克风。特别让人开眼界的是,每个座位正面都有一个镶嵌在桌面下的笔记本电脑,只要按下开关,电脑便会徐徐弹出桌面。任何人都不会小看这个会议室,宁山市的重大决策,都是在这里出台的。
  五个月前新上任的市委书记林枫坐在北面一侧中间的位置上,这叫坐北朝南。他对这个会议室是有贡献的,还在他当市长时,就向当时的市委书记建议,应该把常委会议室好好装修一下。的确,过去的那个常委会议室已经有些寒酸了,宁山市所属的几个县、区的常委会议室都比市委常委会议室气派。老市委书记在市长第三次建议后,终于点头同意了。
  林枫不特别讲究什么,但讲究威严,不仅形象威严,环境也要威严。他早就懂得那些巍峨辉煌的宫殿建筑,并不完全是出于生活享受的需要,享受什么?空空荡荡,八面来风!它主要是为了显示君主的神秘与天高宇阔带来的尊严。但他不能在自己当书记以后来“塑造”这个殿堂,一切要发生在之前。
  林枫的左面是新任市委副书记、代市长肖哲川。党政两个一把手坐在一起,便于在会议过程中进行沟通,另外,这也是“顺序”。林枫的右侧是市委常务副书记、市政协主席周矩。按照这样一种顺序,副书记和常委们两侧分座,北侧共坐7名书记和常委,另4名常委坐在对面,在这4名常委中间坐着市人大主任潘原明。市人大主任列席常委会,这是多年形成的一种制度。如果政协主席单设,政协主席也要列席市委常委会。说是列席,但却更受尊重,人大主任的意见常常得到格外的重视。无论从什么意义上讲,这几个人都是宁山市的核心人物,他们组成的集体,是全市的领导核心中的核心。
  市委书记林枫不是一个喜怒形于色的人,那张铁将军一般的紫檀色脸膛,虽然很少有含义确切的表示,但没有任何彷徨和茫然。他的眼睛深陷,目光中永远是胸有成竹的坚定、洞察一切的敏锐。不久前市委换届时,不论是民主推荐,还是大会选举,他都取得了高票。他是宁山出生的,参加工作以来,一天也没离开过宁山,是地地道道的宁山市的“老干部”。不过今年他才48岁。
  这次市委常委会就一个议题,讨论研究市政府的工作报告。
  林枫逐个扫视了每个人之后,一字一顿地说道:“五个月前市委进行了换届,一个月后,人大、政协也将进行换届。换届是什么?换届不仅是换几个人,更是要换思想,要蹲下身,踩住起跑器,使足劲,一切重新开始!政府报告算发令枪,这一枪一定要打中靶心!下面把政府报告的主要内容汇报一下。”
  政府办公室主任把政府工作报告提纲挈领地读了一遍,没有更多解释。读完之后,林枫侧过头,面无表情地冲肖哲川示意道:“你说说吧”。
  肖哲川耸动一下身子,用非常和缓的口吻说道:“我们在调查研究的基础上,初步形成了一个五年工作思路,这就是经济发展要科学,不仅要产值,更要效益,不仅要规模,更要可持续。要重视老百姓的日常生活,重视他们就医、劳保、就业、入学、出行的问题。政府最基本的职能就是管理社会。”
  有人把询问的目光投向了肖哲川。大家都知道,林枫书记一贯主张发展是宁山的第一要务,市长的讲话怎么有点跑题了呢?
  肖哲川环视了一下会场:“宁山市这几年的发展变化是巨大的,走在了全省的前列,但是,在发展的过程中,我们也积聚了一些矛盾,这些矛盾在初起阶段也许还不够明显,但随着形势的发展,这些矛盾产生的制约和障碍可能越来越大。比如……”他举出了一些例子,这些例子都是“繁荣”背后让人觉得有些发冷的东西。肖哲川在说这些问题时很客观,特别尖锐的问题做了回避,口气也非常温和,就是这样,他也担心林枫会产生不悦的想法。不过,这些问题是绕不过去的,如果连这些都不讲,自己和政府的工作就没有意义了,这是大原则。
  在肖哲川讲话的过程中,有的常委已经开始时不时地点头了。人大主任潘原明脸色虽无变化,但细心的人会从那张难以“去伪存真”的脸上看出一丝暖意。也有常委不断地用眼睛瞄着林枫,他们想从那里观察和研究出某种意向来,但是,谁也无法从林枫的脸上看出什么。他稳稳地坐在会议室最核心的位置上,微微扬起的目光盯着空中一个虚拟的焦点,脸上虽毫无表情,但却显露出运筹帷幄的从容、镇静和自信。
  当肖哲川说完后,他问道:“谁还有什么想法,请谈谈吧。”虽然声音很轻,虽然是请大家发表意见,但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准备逐一去征求意见。就这么一个小小的变化,多数人便意识到他们的发言和态度已经不重要了,下面该进入“聆听”阶段了。于是,只有戴着深度近视镜的组织部长陈志远一人表示赞同市长的讲话,其他人都没有说话。
  当然,在这些没有说话的常委中,也有这样的人,他们不知道林枫的心态,他们还在观察;有的人已经捕捉到了林枫的心态,但市长说完就否定市长恭维书记,也不太合适。于是,沉默是金。
  人大主任潘原明也没说话。当肖哲川讲完之后,他立刻闭上了眼睛。闭眼睛是一种非常好的规避方法,目光不和主持人相碰,就不会被特殊提及。
  常务副市长邱汝明一双眼睛始终盯着林枫,心里在琢磨“老板”到底是什么意思。很快他做出了基本判断,肖哲川的意见一定会翻船。于是他想迅速表态,向林枫投出坚决赞同的一票。但转念一想,常务副市长在常委会上和市长“扭麻花”,市长本人会有想法。于是他“扳”住了自己。
  林枫咳了一声:“如果没人说了,那好,我来说几句。”他把目光从空中收回,但并没有瞅任何人,“我要说的意见,有与哲川同志相一致的地方,也有与哲川同志不够一致的地方。一致的地方是,我们的出发点是相同的,我们都想把宁山建设好,都想让宁山的老百姓过上好日子。这说明我们在大方向上是完全相同的。那么,不一致的地方是什么呢?不一致的是我们的思想方法和思维方式。不错,我们市现在确实存在诸多困难,在老百姓中,在早晨公园里的民间议政会上,每天都有人在骂娘。天皇老子都挨骂,何况我一个小小市委书记!你把宁山变成共产主义,也会有人骂!不用听那个!肖市长说的那些问题归根结底就一句话:我们的骨头棒子还不硬!什么是骨头棒子?就是经济!就是钱!不发展经济,财政就不会增加收入,不增加收入,手里就没有足够的钱,没有足够的钱,你拿什么解决最低保障线?拿什么修马路?拿什么盖学校?拿什么保证贫困学生上学?什么叫唯物主义?这就叫唯物主义!所以,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宁山市都是发展第一,我们在发展的道路上要加速前进,全速前进,要有火箭速度!”
  林枫的眼中射出一种王者之光。“那么如何发展呢?就是要上项目,千方百计上项目!当然要考虑环境问题,但是,我们不是发达地区,产业结构调整说明什么?它说明产业是有分工的,高科技、无污染企业很难到我们这里落户。那么怎么办?为了长远利益,暂时做一点牺牲也没有办法,发展到一定程度,污染企业必然会自然淘汰。请大家记住,生产力决定一切!今后五年,除了两个计划单列市,我们市经济总量、发展速度和增长幅度都要达到全省第一!三年之内再造一个宁山!所有的工作都要围绕招商引资来进行,谁砸了项目,我们就砸他的饭碗!”
  说到这儿,他把目光落在政法委书记的脸上。“告诉公安局,对外来谈项目的、投资的,要坚决保护,不能动不动就进宾馆查人家,打个麻将也要罚款,我们缺那几个钱吗?谁再胡来,请他回家抱孩子去!”
  不用再统一思想了,尽管有人还怀有疑虑,也有人对两个“一把手”之间的关系产生一些担心,但会议室里展现出来的氛围说明,再去统一思想已经是一道多余的程序了。
  肖哲川觉得有一块重重的石头压在了心上。他一遍一遍地问自己,是我把形势看得过于严峻了吗?自己并不是不要发展啊……很明显,多数人是赞同林枫的。可是,他的眼前又出现了棚户区的情景,又出现了大水淹没整个城市街道的情景,他的耳边又传来了出租车司机的骂声……他意识到自己与市委书记在“学术”上确实出现了分歧,他也意识到,他这个市长将会当得很艰难。


第四章

   肖哲川的父亲是个水利工程师,“文革”时,父亲走“五七”道路来到了孙家湾村。当时肖哲川的母亲因为所谓的历史问题进了牛棚,只有他跟着父亲一起下乡。那年肖哲川十八岁。很快,他就有了一个同龄的好朋友——孙亮。
  来到孙家湾后,大队革委会安排他们住在了孙亮家的下屋。孙亮的父亲比肖哲川的父亲大一点儿,这位水利工程师便对孙亮父母以哥嫂相称。孙亮的父母非常善良厚道,那是最原始、最彻底、不掺一丁点儿虚假的北方农民的善良和厚道。
  孙亮一家对他们非常友好。孙亮家做的任何一顿“好”的饭菜,大娘都会趁着热气给他们端过来,每次大娘都会亲热地摸摸肖哲川的后脑勺说:“趁热吃,爱吃的话,大娘明天再给你做。”
  肖哲川的父亲白天同社员一起劳动,晚上收工后就常常和孙亮的爸爸下象棋。冬天在孙亮家的正屋里下,夏天则在小院子里的槐树下面下。看不出孙亮的爸爸有高智商,那张脸没有开阔的前额,也没有睿智的眼睛,有的只是风吹雨淋和长久岁月带来的沧桑。但他象棋却下得非常好。他下棋时,不慌不忙。夏天时,在他身旁放着一个大水舀子,里面盛满了凉水,他一边下,一边喝,有时目光还向四周做一下悠闲的巡视,简直是一副运筹帷幄的架势。每当水利工程师落完棋子之后,他都要说一句“走好了没有”,那意思是说,没走好你还可以重走。
  肖哲川的父亲常常落败,但这位水利工程师从不悔棋。输了,总是微微一笑说:“再来一盘吧。”
  孙亮的爸爸则显示出胜利者的喜悦和豪爽。“好吧,最后再下一盘!”那口气简直像在给优惠政策。
  因为孙亮的爸爸经常赢,水利工程师就送给他一个绰号:“将军不下马”。
  一次,水利工程师连输了三盘,他没怎么,他的儿子却挂不住脸了,嘟囔着说:“我爸爸要是下围棋的话,别人一盘也赢不了。”他没有说“你”而用了“别人”。但是,他刚说完,水利工程师立刻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那目光里带着强烈的责备。
  肖哲川当时感到很委屈,可当他成人之后明白了,人不能那么小气,要输得起,要宠辱不惊!
  下象棋时“将军不下马”“欺负”水利工程师,喝酒更是如此。冬天晚间,孙亮的爸爸常常把水利工程师请过来喝几盅。他们喝的是生产队里烧出来的60度老白干,“将军不下马”一喝就是二三两,水利工程师象棋略逊一筹,喝酒更是下洼地,一两酒到肚,就满脸通红。每当这时,孙亮就笑着喊道:“今年过年不用买灯笼了!”
  这时工程师总是捂着酒盅不让再倒。可“将军不下马”却下马了,他不依不饶,从炕上跪起来,使劲挪开工程师的手,一边往盅里倒酒,一边说:“早酒一盅,一日威风;晚酒三盅,不学自通。”说完还不怀好意地笑上几声。
  水利工程师对房东一家也非常好,每个季度他都要回省城取一次工资,工资一到手,他就要割一斤肉,把房东一家全请过来,一起解解馋。但是,肖哲川发现一个问题,每当这时,父亲的筷子几乎都不往肉上碰。一次,他忍不住从小盆里夹出一块肉放进父亲的碗里,可父亲又一次把责备的目光递了过来。肖哲川委屈之中有些困惑,后来当他更懂事一些的时候,他明白并喜欢上了一个很美好的词——舍让。
  肖哲川和孙亮不到一个礼拜就已经成为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了。肖哲川小时得了一次肺结核,于是晚上了两年学,到孙家湾后赶上了“九年一贯制”的最后一年。
  那时农村学校比城里好些,还能坐下来学点东西。孙亮的学习成绩不太好,其实他是很用功的,脑门上的汗要比别人多,但不知为什么就是不行。肖哲川天资聪颖,学习成绩非常好,是政治、数学、物理、化学四科的课代表。孙亮不止一次羡慕地对肖哲川说:“我怎么这么笨呢?要是有你那两下子该多好!”可肖哲川并不认为他笨,相反觉得他很了不起。除了念书之外,他什么都行,套兔子、打鸟,简直是专家水平。特别是游泳,孙家湾南面那条望儿河发大水时,他可以“万里长江横渡”。肖哲川无数次地想过,如果孙亮生长在大城市,也许会拿块金牌什么的。
  孙亮和肖哲川在同一年级同一连(那时“班”叫“连”),他却比肖哲川大一岁。那时,农村的孩子上小学一般都要比城里的晚几岁,也许是这个原因,他对肖哲川的事从来都是撸胳膊挽袖子地帮忙。肖哲川在省城读小学时就喜欢打乒乓球,可是到了农村中学就不行了,这里没有球台子。孙亮拍着脑袋想办法,最后终于想出了一个好主意——摆桌子。放学了,趁人不注意就撬开窗户,钻进教室,八张桌子,一面各顺摆三张,中间横摆两张,再找两块砖头,上面搭上一根秫秸,成了,满有“中国特色”!这所偏僻的农村中学终于第一次传入了乒乓文化。很快,这股“新文化”浪潮在学校掀了起来。但是,随着桌子大量损坏和没有玻璃的窗户急剧增加,肖哲川便以“主犯”和“元凶”的双重罪过受到学校的严厉批评。“乒乓文化”夭折了,当时,肖哲川还真有点布鲁诺被烧死在罗马广场的那种悲哀。
  可能是传统的农民血液和“将军不下马”的遗传基因沉坠了孙亮年轻的脉搏,学校的乒乓大潮并没有把他裹挟进去。但肖哲川每次打球,他都坐在一旁观看助威,他绝对希望肖哲川获胜,每当肖哲川扣球出界时,他都不禁遗憾地说上一句:“台子太小了!”现在玩不成了,孙亮比肖哲川还着急。过了几天,大概是一个星期日的中午,他突然把正在屋里睡午觉的肖哲川推醒,神秘地说道:“有招儿了!有招儿了!”说着,他把肖哲川带出厢房的门外,来到他家正房的后院里。肖哲川一下愣住了。在那个后院,摆放着一张神奇的乒乓球台子,它是由北方传统农家的四张门板搭成的,肖哲川再看孙亮家的后门,前后两道门已经成了两个黑窟窿……
  当十八九岁的肖哲川正陶醉于农家小院里的温馨时,不幸发生了……
  那是他们来到孙家湾第二年的冬天,农活都干完了,水利工程师便和社员们一起开山劈石搞农田大会战。在一次放炮崩石崖的时候,“哑炮”突然爆炸了,一块巨大的石头一下子把他砸倒在地……
  肖哲川没有亲人了,他的母亲还远在数百里之外的牛棚里。他扑倒在爸爸身上,哭得昏天黑地。也不知哭了多久,也许一个时辰,也许一个世纪。在恍惚之中,他隐约感到有一只颤抖的手搂住了他,那是大娘的手,大娘哽咽着:“别哭了孩子,大伯和大娘来帮你办这个后事。”他在迷蒙中抬起头,看到了三张最熟悉、最亲切的脸,那三张脸上,都淌着泪水。
  第三天出殡了,棺材是大伯出钱定做的,木料是上乘的。肖哲川打着灵幡,走在前面。从出发地到目的地,要走八九里路。那天北风呼号,大雪飞扬。他知道,有一个人在风雪中一直抬着他父亲的棺木,没让任何人替换过,这个人就是他的大伯……
  1990年,肖哲川在省煤炭公司做副总经理的时候,同样是一个冬天,同样是大雪纷飞的时候,他的孙家湾的大伯病故了。孙亮在村部给他打了个长途,他连夜赶了过去。这次,他抬起了大伯的棺木,在风雪之中,他同样不让任何人替换,一直扛着,坚强地向父亲墓地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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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杨桂峰 季 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