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的烟草

(长篇连载)

文/陈东魁

 

第 一 章


  
  当周怀平踏进会议室的一瞬间,看见全省十四个地区的烟草专卖局长已经基本到齐,沉默着端坐在那里,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他赶紧选了一个不被人留意的边缘位置坐了下来,然后红着脸,向身边几个熟悉的局长点头打招呼。
  周怀平有些害怕,也有些恐惧。身为冷江市专卖局的一把手,他始终都站在风口浪尖上,无处可躲。冷江南岸几个地区凭借优越的地理位置,大规模招商引资,经济快速崛起,不但远远把江北地区甩在后边,甚至把冷江这个副省级城市也超越了。
  正是南北经济发展的不均衡,造成了在座的局长之间不同的落差,明显地形成了两个群落。南部地区的局长们一个个意气风发,而北部地区的局长们则面色灰暗。北部地区的局长们自觉矮了一头,每次开会都靠边坐,把正对省局领导的中间位置留给经济发达地区的局长们。
  周怀平对于这一切太熟悉了。他同情那些北部地区的局长经理。有时候,经营状况并不与人的经营能力成正比。然而,让他没有预料到的是,冷江市这几年也进入了增长低潮,税利增长幅度减小,市场整顿成效不明显,在各项经济指标上,逐渐与南部地区拉开了差距。省局局长马贵生多次不点名地对冷江市进行了批评。
  最让他失颜面的还不是经济地位的下滑,冷江市的烟草秩序才是他处处坐蜡的把柄。特别是假烟重灾区金银街,简直就是套在他头上的紧箍咒。在如此重要的专卖会议上,难免不去撕贴在伤疤上的膏药,他能像江南地区那些局长们那样心底坦荡、情绪昂扬地参加会议吗?
  会议临近结束,也没有提及金银街。周怀平暗自松了一口气。这时候,主席台上的马贵生却从副局长那里抢过了话筒。同志们啊,我再插几句话,经验不能成为包袱。假烟集散地为什么屡打不掉,到底是什么原因?地方保护?还是我们工作不到位?或者是我们某些一把手工作能力的问题?我特别提醒大家的是,冷江市的金银街已经引起了省政府的注意,省领导很重视啊。再这样下去,我无法向省里交待,更无法向国家交待!
  又一次被点了名,虽然没人扭头看他,周怀平还是感觉到了异样。金银街,是让他难堪的疮疤,也是他难以去除的一块心病。
  当初为了和那些无证经营户争夺市场,发展烟草业,专卖局没有对经营户在全市的布点进行总体规划,在经营证的发放上也比较宽松,导致了大量有证经营户出现在一个地段的局面。聚集在金银街上的经营户能拥有合法的经营资格,和经营证管理不严有很大关系。直到有一天,金银街假烟生意形成规模,群众举报越来越多。专卖局出动人力,多次深入金银街,对假烟查没打击,然而,却无法把金银街假烟黑市发展的势头压下去。
  漫长的会议终于画上了休止符。正襟危坐了将近两个小时的局长们纷纷起身,一个个忙着打开关闭了的手机,然后又相互递着香烟。手机铃声与打火机清脆的响声混成一片。
  时间已经接近十二点。按照惯例,中午是要在省局吃工作餐的,不能让地级市的局长们空着肚子赶路。这是一个加深感情的好机会。几个性格活跃的年轻局长拉住刚刚在大会上受到表扬的几位,大声吵闹着要他们掏钱请客。马贵生适时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刚才忘记通知大家了,中午我已经在皇冠大酒店安排了,要请你们这些局长们喝酒。我看,你们没有十万火急的事情,一律都不要走了,都要参加宴会。
  马贵生一抬眼看见了刚走到门口的周怀平。嗨,你这个老周,来得不早,走得倒是积极。怎么,这里就你最近,人家远的都不着急,你还怕回不去啊?
  周怀平站在门口,转过身来尴尬地看着大家。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是不是挨了批,心里不痛快啊?老周,气量要大一些嘛!马贵生脸上堆着笑,语气和蔼地说,批评也是为了推动工作嘛,出发点是好的。因为批评就闹情绪,那以后的工作还怎么开展啊?今天你不能走,一定要多喝一杯。
  滨海市专卖局局长何有才也跟着说,是啊,老周,马局长留你了,这个面子你可要给。
  周怀平苦笑着。他知道马贵生很会笼络人心,但是却不会笼络到他这里来。他年纪比马贵生还要大,提拔的机会已经是早晨的星星,稀少得不能再稀少了。他也明白自己目前的状况,毕竟是五十开外的人了,只要把专卖局这艘航船顺利平安地开到河岸,就是对自己一生最好的总结。但他爱惜名誉,年纪越长,他越发渴望得到尊重。夹在一群年富力强的局长们中间,他怎么能有心情参加什么宴会,去喝什么酒呢?
  
  最后一滴酒被喝干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钟。周怀平带着满身的酒气,摇摇晃晃地与外地的局长们一一握手告别。何有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不会有事吧?周怀平僵硬着舌头,没事,我——我挺得住。
  当他钻进自己的奥迪车时,浑身已经没有了一点力气,口袋一般瘫在后座上。司机担忧地看了他一眼。周怀平从怀中掏出药瓶,吃了几颗药片。他的手碰到了口袋里硬邦邦的手机,这才想起来忘记开机了。开通了手机,铃声立刻跟着响了起来。屏幕显示是稽查大队队长苏龙生的号码。
  周局啊,你的手机怎么老是打不通啊?
  周怀平赶紧追问,你急着找我,有什么大事吧?
  话筒里苏龙生的声音极其沮丧。别提了,周局,昨天夜里任务失败了,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今天报纸上竟然出现了不负责的报道。我看,这个记者的立场很有问题。我要去报社找他们总编交涉,想给你打声招呼!
  周怀平一惊,酒醒了大半。思考片刻,周怀平提高了声音,不能鲁莽行事。我知道你和这家报社的副总认识,不过这个时候你还是不去为好。不管报道属实不属实,等进一步调查清楚了再说。何况上面还有市委宣传部呢,我们可以请他们出面进行澄清嘛!
  挂断电话,周怀平的大脑彻底清醒了过来。他皱着眉头,阴沉着脸,暗暗推测着这个突如其来的事件的后果。他拍了拍司机的坐椅说,在前面停一下,多买几份报纸,我要看看,这些无中生有的记者到底说了些啥!





  苏龙生绝对没有想到,这次查没假烟的稽查行动,会以这样的结果而告终。金银街,又一次给了他一个教训。
  线人的电话是中午打进来的,密报夜晚将有一批假冒卷烟进入金银街3号。声音低沉诡秘,匆匆说完,急急地挂断了。
  苏龙生心中并没有底。并不是每一个线人的消息都准确无误,狡猾的假烟贩子会不时改变行动计划,中途变卦,以防消息泄露。窗外不合时宜地下起了大雨。苏龙生注视着突如其来的大雨,皱起了眉头。大雨增加了稽查的难度,但是,大雨也是一个很好的保护。稽查队可以不引人注意地接近目标。假烟贩子也许根本不会预料到稽查队会在这样的雨天行动,正好给他们一个突然袭击!
  夜雨中的金银街,行人稀少,灯光昏暗。一家家临街的门面房早早关门歇业了。稽查队的车子停在金银街上的一条僻静的长巷内。举报电话中所说的3号楼就在距离他们二十米远的地方。
  让苏龙生失望的是,事先约好一起行动的市公安局经侦队的民警到现在还没有出现。王队长告诉他,队里有紧急行动,可能要耽搁一阵子。如果发现紧急情况,让他再打电话过去。
  汽车内的空气潮湿黏稠。苏龙生不得不摇下车窗玻璃。清爽的空气带着雨星飘进车内。刘二虎忍不住骂道,妈的,怎么还不来,让老子等到啥时候。他摸出一根烟来,想吸上一口。苏龙生瞪了他一眼,忍忍吧,别暴露目标。刘二虎不得不把香烟收进烟盒里。
  突然,车子后边的朱大个儿喊了起来,来了,快看。
  果然,一辆包裹着黑色油布的小货车开了过来,到达3号院门前,一声鸣笛,铁门打开,小货车开了进去。院子里突然蹿出几个穿着雨衣的人。他们掀开黑色油布,开始卸货。一个女人站在雨地里指挥着。
   刘二虎急不可耐,催促苏龙生赶快下命令。苏龙生冷静地摇了摇头,别着急,再等等。 眼看着一车货物转眼已经卸完,货车打亮车灯,就要开出小区。刘二虎忍不住了,一把拉开车门跳了出去。兄弟们,跟我冲进去。苏龙生想阻拦,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他一边从车上跳下来,一边急忙给王队长打电话,让他们赶快过来。
  看到一群黑影冲了过来,刚刚启动的小货车急忙掉头,却不想撞在门口的柱子上,熄火了。门内的人看到形势不对,门砰一声关了起来。刘二虎在门外大声喊,我们是市稽查大队的,快开门。
  没有声音。门内一片死寂。
  刘二虎问苏龙生,队长,怎么办?
  警察还没有赶到,没有搜查证就冲进去是违法的,如果没有查获证据,就会陷入被动。苏龙生犹豫了一下,大手一挥,闯进去。
  房间内杂乱无章,纸箱高高地堆满了一面墙。搬运工人没有料到会发生如此突然的变故,一时间惊慌失措。胆大的一个哆嗦着说,不关我们的事,真的不关我们的事,我们只是干活的。都是老板娘让我们干的。
  老板娘胡金艳面色大变,但是很快就又恢复了镇静。她拉拉身上的衣服,叉腰站在灯光下,鄙夷地看了一眼搬运工人,骂道,没出息的样子,你们怕什么,天塌下来还有老娘哩。然后转过脸,冷冰冰地对着稽查队员,你们是什么人,夜里闯进我家想要干什么?
  苏龙生从口袋内掏出稽查大队的工作证,摊在胡金艳面前。我们是来调查假烟的,还请你配合。
  配合,配合个屁!我家没有假烟,要调查,到别的地方去调查!
  苏龙生指着墙角的纸箱子,这些纸箱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胡金艳回答说是方便面。
  刘二虎哈哈大笑。方便面?难道你批发方便面吗?半夜进方便面,我看不是你疯了,就是我疯了。
  胡金艳瞪了刘二虎一眼,我爱啥时候进就啥时候进,你管得着吗?
  苏龙生说,不管是不是方便面,我们都要开箱检验。
  胡金艳伸开双手,拦在稽查队员面前,厉声喊道,你们敢!你们私闯民宅,我不告你们也就算了,还要检查我的箱子?休想!你们谁敢开箱,我就和谁拼命。
  刘二虎愤怒地冲上去,推了胡金艳一把,在证据面前还不老实?老子今天就不信这个邪,我看你能怎么样!
  胡金艳趁机倒在地上号啕大哭。快来人呀,有人对我耍流氓,我不活了!
  附近的楼房里探出了人头,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外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很明显,胡金艳这一哭就是要惊动金银街上的人,寻求帮助,来扰乱稽查大队的行动。
  苏龙生果断地命令队员,立即开箱检验。
  倒在地上的胡金艳似乎明白了这里最为关键的人物是苏龙生,她以令人惊讶的速度爬起来冲过去,双手紧紧抱住了苏龙生的腿。我不活了,你们杀了我吧!你们杀了我吧!
  如此突然的举动,让稽查队员止住了动作。刘二虎弯下腰,企图把胡金艳从苏龙生的脚下拉开,但是胡金艳双手就像铁钳一般,任凭他怎么拉也拉不动。苏龙生抬了抬腿,却没有办法挪动一步。
  门口的人嗷嗷大叫。专卖局的人欺负妇女,真是不像话!是呀,怎么和人家一个女人过不去,也太过分了!
  苏龙生就这样被胡金艳抱住双腿,困在屋子中间,进退维谷。正在为难之际,门口的人群分开了,经侦队的王队长带着三个人走了进来。王队长掏出搜查证。放手,立即放手!我们是奉命对你家进行搜查。如果你再敢阻拦,我就拘留你。
  胡金艳被震住了,停止了哭闹,愣愣地看着王队长,抱着苏龙生的双手松开了。
  苏龙生立刻指挥稽查队员对纸箱进行拆封检验。刘二虎冲到纸箱跟前,哧一声撕开上面的塑封。纸箱眼看着就要打开了。
  就在这个时候,胡金艳以飞快的速度撕掉身上的连衣裙,裸露出身体,扑到纸箱上。她赤裸的身体就像一只巨大的蝴蝶,在灯光下散发出逼人的光亮。
  正在开箱的稽查队员全部愣在那里。
  胡金艳狞笑着,挑衅地看着稽查队员,开呀,你们开呀,我看你们谁敢,除非要了我的命。她伸出手指,在身上挠出一道血印子,对门外大喊,你们快看呀,他们要把人逼疯了!
  门外的人群轰一声炸了锅。
  苏龙生看着外边的人群,不知道应该怎么对付这个赤裸着身子的女人。所有的男队员都不敢上前。一名同行的女警察灵机一动,冲过去,用一张床单裹住了胡金艳。几名队员这才惊醒了一般,也跟着冲了过去,把胡金艳拖到一边。
  箱子终于打开了。但是,苏龙生的眼睛却睁大了。令他难以置信的是,箱子里面的确不是假烟,是一袋袋方便面。他又撕开了一个箱子,还是方便面。箱子一连打开了好几个,从底层到中间都进行了抽查,没有一条香烟的影子。
  在箱子打开的一瞬间,胡金艳停住了叫骂。她甚至惊慌地闭上眼睛,等待着最后时刻的到来。然而,就连她自己也没有想到,随口说出的话竟成为现实,假烟成了方便面。她惊讶地看着纸箱,突然之间兴奋起来。她几步跑到苏龙生面前,查呀,你们查呀!不是说我贩假烟了吗,假烟在哪里?你们半夜闯进我家,让我不得安生,我告诉你们,你们也别安生!我要告你们!





   推开周怀平办公室的门,冷江市烟草公司副经理李宗陶立刻就闻到一股浓烈的酒味。这个时候汇报,不是一个好选择。李宗陶后悔自己的疏忽。怎么就忘记了省局可能宴请的安排呢?但是人进来就退不回去了,只得硬着头皮汇报。
  看见李宗陶黑着脸进来,周怀平诧异地转过身。怎么,发生了什么事,脸色这么难看?
  李宗陶重重地把报纸放在周怀平的面前。周局,上午你开会了,可能还不知道吧?苏龙生又给我们捅娄子了。你看看。
  周怀平看了他一眼,这个事情苏龙生已经向我汇报过了。出现这样的失实报道,我看也没有什么值得惊奇的。这说明群众对我们的执法多了一份监督。
  这回轮到李宗陶诧异了。他推了推鼻梁上的超薄树脂近视眼镜,就像不认识周怀平一样。周怀平平静的脸上看不出异样。唯一的可能就是苏龙生已经打了预防针,看来自己行动迟了。李宗陶后悔自己没有早一点看当日的报纸,否则就可以早一点汇报。他提高了声音,周局啊,这可不是简单的舆论监督问题,而是直接影响到我们专卖局声誉的大问题啊。
  周怀平拍了拍他的肩膀,李经理,你的心情我很理解。我也不愿意看到有人给我们专卖局抹黑。但是,事情也不能光看表面,我们也不能只看媒体的一面之词。
  周局,报道波及了全市,已经不是声誉问题了,这会对我们销售工作直接产生不良影响。我们的销售刚刚有些起色,经不起折腾啊!
  周怀平有些疑惑,事情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吧?
  李宗陶正要辩解,办公室的电话响了起来。周怀平拿起话筒。从周怀平的神态上完全可以看出,电话是一个重要人物打来的,不过他猜不出到底是谁。
  周怀平脸色难看地放下电话,轻声说,刚才是主管企业的钟副市长。他也知道了这件事,很重视啊。批评我们了。看来,是我错误估计了这起事件的影响。
  李宗陶也很惊讶。不过,钟市长的电话对于他却是一场及时雨。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周局,既然惊动了市政府,给我们这么大压力,我们不能不重视啊。周怀平也叹了一口气。是啊,现在的工作是越来越难做了,今天上午,在专卖工作会议上,省局也批评我们了。我们怎么处处被动啊? 看来是我思想落伍了。不过,从我个人的角度来看,苏龙生的压力也很大,我们要是不体会这些同志的难处,他们会更加被动的。
  李宗陶轻轻咳嗽了一声,周局,你说得没错。我们是要关心体贴同志。不过我也有一些担心,如果我们不讲原则,群众会怎么看我们?今后我们的工作会不会受到影响?周局,我有一个建议,不知道行不行?苏龙生捅了这么大一个娄子已经是事实,如果我们没有一点说法,肯定会在职工中造成一定影响。我建议,可以考虑给苏龙生经济处罚。你看怎么样?
  周怀平沉默半晌。好吧,你的建议我可以接受。具体数额我们班子再研究一下。我有一个问题,你是不是觉得我在偏袒苏龙生?周怀平探询的目光探照灯一般扫视过来。
  李宗陶不自然起来。他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有些过于咄咄逼人了。周局,你千万别误解我的意思啊。我真没有这方面的想法。我其实也是从大局考虑的,我觉得我们不能就这样让这个错误溜过去。要大家引以为戒,对于推动我们局的发展也有好处。
  这就好。周怀平缓和了脸色。说真心话,销售和专卖是我们的两个轮子啊,缺哪一个都不能转。
  目的基本达到了。周怀平终于退了一大步。对于这样的结果,李宗陶已经感到满意。路还很长,他有的是时间。他作出的姿态,也应该消除了周怀平心中的顾虑。那么,这一次交锋,他应该是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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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杨桂峰